侍卫领命而去,带着十名骑兵轻装上阵,不远不近地跟在燕迟身后,一路向着季怀真离开时留下的马蹄印追去。
再说季怀真,将燕迟打晕后,偷了匹马一路沿着大营后方遁逃而出。
他身上没有钱,没有吃的,夷戎人不知何时会追上,当务之急是回苍梧山去,与他的亲兵汇合。
烈烈冷风一吹,将季怀真吹得后悔起来,早知就不该心软把那件大氅留给燕迟,那小子皮糙肉厚,在地上躺个一天一夜也没甚大碍。
肩膀处传来阵阵剧痛,竟是令他整条胳膊不住发抖,再难抬起。
季怀真掀开领子一看,这才发现燕迟咬他的那一下竟是下了十成十的死力气,在他肩膀上咬出两个牙洞,原已止血,此刻他一用力抖缰,竟时又裂开来,染红大半个袖子。
“直娘贼!”
季怀真怒骂一声,接着一愣,想起燕迟他娘是谁,登时不敢再骂了。
这剧痛使他脑子更加清醒,突然意识到一丝可疑之处。
夷戎人为何还不追上来?难道当真是无人发现?
季怀真略一沉思,果断下马,狠狠朝马的后腿一抽,眼见那马痛到发狂,不受控地向东跑去。他找个背风的地方躲起来,果然不久之后,见燕迟带着数十人,一路沿着蹄印来追他。
只见燕迟下马,仔细观察那蹄印,犹疑一瞬后也带人往东去了。
等到燕迟走后,他才出来,又略一沉吟,当机立断往夷戎人大营的方向走——谁叫灯下最黑。
为今之计,仅凭他自己的力量定不能再翻一次苍梧山,须得找机会,找到那个刚一进敕勒川遇到的大齐行脚商才是。
茫茫黑夜中,季怀真深一脚浅一脚,风迎面吹着,似刀刮般疼,好在他方向感不错,勉强记得来时的路,只是他毛骨悚然,背后阵阵发凉,只觉得自己给什么东西盯上。
冷不丁回头,竟和那悄无声息潜伏在身后的数十条黑影四目相对。
季怀真粗粗一数,竟是数十条狼,在半里开外的地方伺机而动,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
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夜中格外显眼,还未靠近,似就闻到一股口水腥臭。季怀真头皮发麻,脚心发凉,他听老人家说过,狼会在人移开目光,背对过去逃跑的一瞬间追上来,将人撕咬至死。
他不动,狼也不动。
就在季怀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远方一声狼啸打破这紧张僵持。
几匹狼闻声而动,躁动不安,不住回头张望,已有退意,似乎在恐惧些什么。季怀真看准时机,转身拔腿就跑,猛地听见身后一阵凌乱刨地喘气之声,贴着他的脚后跟,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
他不敢回头,不敢松懈,只疯了般往前跑,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像是有人拿刀割他的肉般难受。
眼见就要被狼追上,背后又突然杀出阵马蹄声。
只见一人手持火把,如天降救星般,骑马横切进狼群。季怀真回头一看,不是燕迟又是谁?
他胯下骏马嘶鸣,前蹄高高扬起,一阵猛踢狂踹,将试图靠近撕咬的狼踢飞出去。
季怀真缓缓后退,左右一看,正想跑路,燕迟却百忙之中回头看他,威胁道:“你敢动一下试试!”
季怀真还真敢动,他心想,不动等着燕迟来抓他?
见他还敢跑,燕迟登时气急败坏,然而胯下骑着的彪悍种马正凄厉惨叫,已有几匹狼扑上来,死命咬住马脚不松口。
那马剧痛难忍,向地上倒去。燕迟顺势下马,就地一翻,朝季怀真的方向看去,面色一变,怒道:“趴下!”
时间似在一瞬间停住,那人定住的身影清晰映在燕迟瞳孔中,不住放大,而在季怀真身后,正追着一皮饿得皮包骨头的狼。
只见季怀真朝前一趴,恰好避开身后凌空跃起朝他扑来的凶。那狼闻着血味,四蹄离地,猩红大口眼见就要挨上季怀真淌血的肩膀,一柄火把从远处打着旋破风而来,一击正中脑袋,砸得那狼眼冒金星,呜咽着横飞出去。
火把滚落在地,倏然灭了。
周遭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余下的狼群再无可惧,弃马而不顾,一只只跃跃欲试着往前,狼眼紧盯二人。
季怀真只感觉胳膊给人一提,被人推搡着往后退。
燕迟牢牢挡在他身前,将季怀真护得密不透风。他身体微微弓着,摆出防御姿态,夷戎人在马背上养出的凶悍此刻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他对着那狼群,拔出腰间猎刀,龇牙从喉咙里发出阵阵似野兽般的威胁低吼。
季怀真突然道:“你可知我是谁?是不是又认错人了?”
燕迟并不搭理。
眼见一场血斗死缠就要发生,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竟又是一声狼啸,一头野兽从远处嘶吼跑来,四爪一跃,直撞上狼群撕咬开来,登时数声惨叫呜咽响起,乱作一团。
那东西凶狠狂放,不消片刻,便将有备而来的狼群打得落荒而逃。它嘴里呼哧喘出腥气,目露凶光,眼睛发绿,朝二人看来。
竟又是一条半人高的凶狠孤狼!仅凭口中发出的威胁嘶吼,便给人以狼王才有的压迫感。
季怀真被它盯得有些腿软,心中一阵绝望,看出此狼和先前的不同,若和燕迟对上,只怕燕迟会命悬一线。
他紧紧盯着那狼,不敢挪开视线,低声道:“燕迟……小燕……”
那巨狼身体一弓,猛地冲来。
燕迟冲它张开双臂,正要迎接,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扥,接着手就给人握住,被人带着向前跑。
生死之际,季怀真爆发出巨大力量,想也不想,下意识拉着燕迟没命奔逃,眼见那狼冲二人扑来,季怀真也不撒手,回头一看,眼中倒出孤狼跃过来的巨大身影。
他绝望地一闭眼,凭着本能将燕迟按在身下,挡在他身前。
预想中被撕咬的剧痛并无发生,似人手一样大的狼爪把他往旁边一拨,冲着燕迟去了,季怀真还以为那狼要先吃燕迟,登时如疯了般大喊道:“——燕迟!”
然而眼前一幕令人意想不到。
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野兽,正如狗般围在燕迟身边,温顺无比地把巨大的狼头凑在燕迟手下给他摸。
而燕迟,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第55章
被他拿这样的眼神一看,季怀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救了燕迟,但现在感觉却像被扒光衣服,被人看透了。
季怀真全身僵硬,杵在原地,心乱如麻,只恨自己不争气,将燕迟一瞪,恨不得将人杀了。
无论他有多叫嚣着对燕迟的恨,甚至要扬言报复,可在命悬一线之时,他的反应居然是将燕迟的生死放在自身之前。
最终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如初,季怀真对着燕迟冷冷一笑,反问道:“看我干什么,怎么了,见我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对别人付出真心,很惊讶吗?”
燕迟依然不吭声。
曾几何时,他多想从眼前这人嘴里求得一句“真心”,撒娇卖痴,算计谋求,可谓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可这人永远魔高一丈,吊着他的胃口,叫他浮想联翩。
如今终于被他承认,却是什么都错了。
燕迟一言不发,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季怀真却狠狠挣开,刚要说话,那孤狼猛地耸起后背,护在燕迟跟前,龇牙咧嘴地威胁。
只听燕迟喝道:“弱弱!”
那名叫的弱弱的孤狼被燕迟一凶,又听话退下。
季怀真冷冷看着他,一如二人刚在汾州见面时那样充满戒备提防。燕迟对他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把他的手腕强势一捉,往夷戎大营的方向走。
二人狼狈至极,一个血流了半边肩膀,一个后脑勺顶着血包,皆一言不发,除了那声“弱弱”,自季怀真舍命相护后,燕迟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却也没撒开季怀真的手腕。
弱弱一直跟在二人后头默默护送,直至可看见夷戎人的大营,才转身离去。
已依稀有做饭的炊烟从营帐中传出,不远处传来一阵羊叫,一声塞过一声,季怀真抬头一看,正有人放牧,赶着羊群朝二人走,左右已躲闪不及,二人往旁边一避,被一群羊挤来挤去。
季怀真想起二人刚到敕勒川的第一天,也是这样微风阵阵,他换了夷戎人的衣服,看燕迟跟人比射箭。
他们默默站着,各自无话。
燕迟突然道:“我已知道你二人是亲兄弟了。”
季怀真麻木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长得一样,命却不一样,他什么都有,我连字都不认识。”
燕迟看他一眼。
若只是单纯的恨,又或单纯的爱倒也好说,偏得都是爱恨交织,欲罢不能。季怀真恨燕迟只认陆拾遗,燕迟恨季怀真骗自己,可到生死关头,二人本能的反应却又出卖一切。
塞外的风吹得季怀真脸上疼,心里苦,头一次这样狼狈,头一次这样后悔将真心给出去,他怔怔看着眼前的羊群,突然疲倦难忍,平静道:“小燕,如今这样,也莫说什么爱不爱的了。你恨我骗你,还惦记着陆拾遗,我季怀真眼里也容不得沙子,万不会当人替身,你我二人,左右也就这样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放我走,来日我重回大齐朝堂,定全力维系大齐与夷戎的关系。你我之间发生的一切,我一字都不会同陆拾遗提起,你若想和他再续前缘……”
话及至此,想到那一天迟早要来,季怀真竟是心中一痛,忍不住去想陆拾遗和燕迟站在一起的模样。
他喉头酸涩不堪,忍下不快,强颜欢笑道:“算了,那是你同陆拾遗的事情,与我季怀真无关。”
燕迟朝他看过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目光中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季怀真又一笑,故作轻松道:“你别那样看我,就当你我是露水姻缘。毕竟当初是你自己认错人,一头扎我怀里的,也别觉得是我骗了你,大家都是男人,睡一觉也没什么,左不过是骗你陪我上床罢了。”
他还想再说,燕迟却突然打断,直勾勾地看着季怀真,哑声道:“不说陆拾遗,就说你和我。不是骗我陪你上床,也不是旁的有的没的,你知道你骗我什么了。”
季怀真一怔。
燕迟眼眶微红,较真又固执地看着他,计较地重复一遍:“别把话说得那样好听,你就是骗我了,你知道你骗我什么了。”
说罢,竟是不再看季怀真一眼,拨开羊群,从中间穿了过去。
季怀真愣在原地,被一群咩咩叫的羊拱来拱去,脑中反复想着燕迟的那句他骗他了。他季怀真不骗财,勉强骗色,顶多又算计了对方的身份,可他骗得最多的,却是拓跋燕迟独一无二的真心。
这一刻他嘴角想笑,眼睛却想哭,他心知肚明,他赢了,他终于赢过陆拾遗一回,抢走了属于他的姻缘,却将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他和燕迟,再也回不去了,干脆就此分道扬镳,以后再也不相见。
季怀真赢了,也输了。
不晓得在原地站了多久,直至羊群散尽,风吹得他脸干痛。身后一队夷戎士兵跟上前来,一人以别扭的汉话说道:“大人,瀛禾殿下有请。”
他们呈包围之势,无奈之下,季怀真只好被“请”去瀛禾帐中,进去一看,燕迟早已等候在此,并不去看季怀真,一军医站他身后,为他处理脑后那个被季怀真打出的血包。
瀛禾大马金刀地往塌上一坐,一看他肩膀,笑道:“这是被狼咬了?有劳军医也为这人大人看一看。”
季怀真道:“叫狗给咬的。”
燕迟满脸不自在,全当没听见。
瀛禾的目光在他和燕迟之间一转,明白了什么,挥手命军医退下,目光紧紧盯住季怀真的脸,突然道:“你是如何威胁说服陆拾遗,冒充他来敕勒川的?”
季怀真一怔,突然意味不明地看了瀛禾一眼。
这人话里话外和陆拾遗关系非同寻常,季怀真起先以为瀛禾就是陆拾遗在敕勒川的靠山,可现在听来,二人之间也是虚与委蛇的很,否则互换身份这样重要的事情,瀛禾怎么会不知道?又怎会用“冒充”一词?
见他不发一言,瀛禾又补充道:“听闻季大人审讯手段了得,自知被审之人到最后都要吐个干净,还不如一开始就乖乖配合,白挨了皮肉之苦。”
话音一落,已是有人搬来刑架。
燕迟面色一变,猛地看向大哥,正要出言阻止,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