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于修愣了一下,在那堆册子中翻了翻,翻出一个标红的册子递上去。
赵含章接过翻开。
宣于修见她看的认真,就解释道:“这名单修改过,原来定下陪葬的人中有一部分跟着太子逃出去了,还有几个死了,所以我在宫奴中另外选了一些补上。”
赵含章看到了,前面被划掉了不少名字,她看了一下,气笑了,“妃嫔都陪葬了十六个,宫婢和内侍各九十九个,怎么你们皇帝是想在地宫里也组建两支阴兵互相打着玩儿吗?”
她将单子揉成团一把砸在宣于修脸上,怒气冲冲,“废殉葬制,传令下去,谁胆敢再要活人殉葬,我把他抽筋剥骨,以狗食之!狗屁殉葬,罔顾人伦天理,始皇帝时就不用活人殉葬了,谁那么大的脸可以越过他去?”
赵含章直接扭头吩咐范颖,“准备下葬事宜,告诉反对的汉臣,要想活人殉葬,就自己到陵墓里自尽,但有敢逼迫他人殉葬者,我绝了他祖宗!”
这话甚是粗俗,却甚是有用,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的宣于修沉默不语,低着头不敢吭声。
范颖应了一下,也不再问陪葬物品,直接去安排了。
她决定了,陪葬的东西可以再减一些,那些毛笔虽然用过了但没坏,都可以留下嘛,笔留下了,配套的墨条和纸张砚台等也没必要陪葬了……
第813章 挺会想的
赵含章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让宣于修等汉臣知道,赵含章也不是那么温和的,也是,能统帅三军的人怎会是软性子?
这一通脾气发出来,宣于修和刘钦等人虽然觉得皇帝的丧礼过于简陋也不敢再说什么。
说到底,刘渊并不是赵含章的君王,而是敌国君王,她就是把刘渊曝尸荒野,最多落得个心狠手辣的名声,厚葬便可得到好名声,以帝王的规格下葬,那已经不止是厚葬了,还间接承认了刘渊的身份,承认了他这一生的成就,只这一点,便足够让汉国的臣子心服。
就是刘乂对她都说不出怨恨的话来。
两国是敌国对手,而刘渊还曾是晋臣,是属番王子,他的身份天然让赵含章的进攻带有正义性,何况,这一次战争也是汉国挑起的。
平阳城被破,是他们技不如人,所以他们恼羞,却很难去怨恨赵含章。
她要是做点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比如杀他们皇帝,屠杀他们的百姓,士兵……
偏偏皇帝是自己病死的,赵含章还宣太医想要抢救他;她没有滥杀百姓,不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只要不对她的士兵出手,不违反她的规定,她都从容纳之,一视同仁;至于被俘虏的士兵,她更是优待。
平阳城破到现在,赵家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只听从命令清点各官员的家产和朝廷资产。
她做得太好,以至于想要找她毛病的人都找不到,最后看她占了这么多陪葬物,还把陪葬名单给撕了,下了禁止殉葬的命令,这才小声嘀咕她小气,还是有点记仇之类的小话。
赵含章全然不知,她的怒气在傅庭涵过来吃饭时才消去不少,“我没想到他们都快亡国了还能想着殉葬的事,差一点点就枉送两百多条性命。”
傅庭涵:“我过来时听人说了,说你今日发了好大的火,现在还气?”
赵含章哼了一声,蹙眉思考:“现在是在我眼皮子下面,可以禁止,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呢?”
傅庭涵想了想道:“你们不是常说,上行下效吗?你废殉葬制,不许手下官员拿活人和牲畜殉葬,实行薄葬,民间自然跟从。”
赵含章低头沉思,“可这样也太慢了,谁知道等上面的风气影响到下面的这段时间里,底下会因为殉葬而死多少人?”
“我今天问了一下明先生才知道,虽然从始皇帝开始就不许用人殉葬,汉皇帝也不推崇此事,但民间依旧有人活殉。”
“夫死,妻殉,妾殉;主死,奴仆殉葬,这都是被默认的规矩,尤其是一些诸侯王,没有朝廷约束,无法无天,私下杀人殉葬的事不少,”赵含章道:“现在又逢乱世,人命如草芥,为了所谓的厚葬,杀千人万人殉葬的都有。”
所以宣于修才觉得刘渊已经厚德,只选了自己最喜欢年轻妃嫔殉葬,随葬的宫婢和内侍也不多,他都没明白赵含章为何如此气恼。
“那你是想?”
“我打算让程叔父领各地学堂出手,我不仅要从上严格要求,杜绝此事,还要从下宣传,从思想上改变他们。”
上位者不喜是一回事,思想的改变更加重要,不然将来她要是死了,换了一个当权的人,这殉葬制岂不是又如春风一般吹起来?
其实殉葬制在前秦很盛行,但秦始皇不喜人殉,而是选择用陶俑、木俑替代,从那以后的皇帝都不推崇人殉,倒是地方一些诸侯和权贵会私底下用人殉葬。
赵含章只知道,历史上一直到辽代,人殉才又开始盛行,这种盛行是说皇帝大肆用人殉葬,上行下效,权贵等跟从,民间也就盛行起来。民间一些富豪会推崇厚葬,学习以人殉葬。
辽以后,金元两朝也都盛行殉葬制,到明朝,这个制度依旧盛行,一直到明英宗废除殉葬制,以人相殉的制度在明朝才算完结,可到了清,这一制度又盛行起来。
康熙时虽然又下令废止这个制度,可在民间,夫死妻殉的人殉制度其实一直都存在,朝廷会通过颁奖殉葬妻子以“烈女”“贞女”的牌坊来鼓励人殉,一直到民国,这个制度都未曾真正消亡。
所以废除制度和上行下效还不够,还得从思想上改变这个制度。
赵含章哼哼道:“等我抽出空来就写几个故事,专门说被殉葬的妻妾奴仆到了地底下是怎么报仇雪恨的。”
“咳咳咳……”傅庭涵被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声才平复,“你要写鬼故事?”
“是啊,”赵含章道:“我不仅要写,还要出书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好,高兴的道:“到时候我给自己取个笔名,让书局给我印出来,当话本一样往外卖,放心,不会让人知道是我写的。”
“不过,这世上识字的人不多,不管是从学堂还是话本往外扩散,面对的都是士以上的阶级,但这世上被殉葬的其实大多是平民和奴隶,”赵含章道:“所以光他们知道有什么用,他们极有可能是得利者,还得让更低的阶层知道,让他们知道反抗才好。”
傅庭涵就帮她想主意,“说书?戏剧?可在茶馆里说鬼故事,哪个说书先生肯说?”
赵含章摸了摸下巴道:“那就排成戏。”
赵含章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此事不能让汲先生和明先生知道,他们总给我找事做,你手上不是有人吗,到时候你让他们帮忙找几个说书和会唱戏的,把这戏排出来。”
越说赵含章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戏楼呢,很赚钱的,这个时代娱乐项目少,一定火爆,他们不是正愁赚钱的渠道吗?”
傅庭涵:“……你挺会想的,我那暗部里的几个人总想我夺你的权,结果你要他们排你的戏赚钱给你花。”
赵含章冲他笑了笑,“不要太在意这些细节嘛,本来他们也要赚钱交给你,而你拿钱都是给我们花销,现在不过是用我写的话本,我的主意赚钱而已。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本就应该是一家人,从前我不加入赚钱这一步骤,现在不过是更加深入而已。”
第814章 端水大师
主意刚冒出来,赵含章正是思想最活跃的时候,她几乎是瞬间就在脑海中创作出了两个因果报应,鬼怪寻仇的小故事。
说干就干,当天晚上她就点灯开始写故事,然后把没处理完的几封公文推给傅庭涵。
傅庭涵帮她处理好,回头再来看她时,就见她正写得双眼发亮,手边已经放了五六张写满字的纸。
他拿起来看。
话本不同于诗赋文章,它对典故、骈俪对仗、音律工整等要求没那么严格,更多是像一般人使用口语一样叙述事情。
赵含章已经进行了简化,没有像现代小说那样口水,所以故事浓缩得很好,行文又流畅,知道她目的的傅庭涵都看得津津有味。
一篇故事就一万字左右,赵含章一个晚上就写了大半,第二天中午,趁着休息时间她将结尾给写出来了。
然后就把故事交给傅庭涵,“你等我有空了多写几篇,到时候你帮我一并印出来,再找人排一排戏。”
傅庭涵收下稿子,问道:“作者名字呢?”
赵含章就努力想了想后道:“不知谓何,干脆就叫不知吧。”
傅庭涵见她这样随意,不由笑了一笑,提笔帮她把笔名给添上,“十四张纸,近万字,你什么时候做自己正经工作时有这个热情就好了。”
赵含章忍不住嘀咕,“我一直很热情啊。”
就她这个处理公文的速度,谁敢说她没有热情?
赵含章把稿子交给傅庭涵,走出偏殿时已经是未时,距离她不远的正殿里正哭声一片,明天刘渊就要出殡下葬了,今天来哭他的人特别多。
皇宫大门大开,守卫把守,所有想要进宫吊唁皇帝的人只要卸下武器都可以进。
刘渊的政令虽然推行不畅,但这和匈奴的结构相关,其实他在匈奴中很有威望。在他之前,曹操将匈奴分为五部安排在并州,在八王之乱前,匈奴在并州安份守己了近八十年。
这八十年里,五部为了争夺生存资源,互相争斗,虽然明面上不激烈,但谁也不服谁。
晋强盛时,他们自然愿意服从中央调遣,但后来八王之乱,晋庭天天死人,国力一天弱于一天,他们当然也想恢复祖宗荣光。
而刘渊能被五部认同,推介为首领,可见他在匈奴中的威望。
他登基这几年和匈奴内部最大的矛盾就是他想要汉治,而匈奴不答应。
但他们并没有闹翻,在匈奴人心中,尤其是中上阶层,刘渊神圣不可侵犯,他们比在朝廷中当大官的臣属们还要怨恨赵含章。
而这一部分人在平阳城中的影响更大,占比也更重。
匈奴汉国留下大臣还有几个?
除了宣于修和刘钦外,其他大臣都跟着匈奴太子跑了,被留下的都是匈奴中上阶层和下阶层,而其中,下阶层基本都听命于中阶层和中上阶层。
赵含章不想屠城,也不想屠杀匈奴人,她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平阳城,所以她就要想办法化解恩怨。
她愿意承认一直得不到承认的刘渊为汉皇帝,愿意给他帝王规格出殡,一是尊敬他,二则是尊敬匈奴族人,给他们一个宣泄悲伤的地方。
平阳皇宫一直宫门大开,丧礼的公告也贴了出去,但前五天一直无人敢进宫吊唁,除了刘乂、宣于修和刘钦带着被俘虏的汉臣在哭灵外,也就赵含章等人过去吊唁过。
今日来的人却很多,当第一个试探走进皇宫的人安全出去后,平阳城里一直紧闭门户,假装家中无人的宅门纷纷打开,不少人携带子侄进宫吊唁哭灵。
赵含章走出偏殿时,正是他们在灵堂大哭的时候。
赵含章没有靠近,而是背着手站在一个回廊里朝那里看。
汲渊和明预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左一右走到她身边道:“女郎,我观他们一哭之后脸上怨气消减,待刘皇帝下葬,平阳城可定。”
另一边的明预却道:“使君,有人悄悄联系了刘乂,但还不知是想救他出去,还是想要要阴谋夺权。”
他提醒道:“使君应该小心刘乂。”
赵含章点头,“派人盯紧了他。”
明预见她清醒,而不是一味的相信刘乂和施恩,满意的点头,“卑下一定盯紧。”
汲渊摇着蒲扇道:“要我说,倒不用盯得很紧,匈奴太子带着大半个朝廷跑了,如今我们得到的信息少,不如放松些,从刘乂处入手,若能趁机打进他们那边就更好了。”
赵含章极擅长听从意见,当即道:“这个主意也不错,汲先生可以去做。”
明预皱眉,“但这是在皇宫里,使君的安全最重要,怎能如此冒险?”
汲渊淡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是因为女郎在这里,我们派出去的人才更好取信对方。”
明预:“我不答应,这也太危险了,使君的安全为要。”
汲渊觉得他不懂变通,明预认为他分不清主次,俩人隔着赵含章就一左一右的吵起来。
赵含章夹在中间,两只耳朵都快要聋了,她连忙举手打断俩人的辩论,“汲先生是为战局考虑,所言有理,想的办法也好,但明先生顾全大局,所虑也没错……”
明预:“那使君是站在我这边了?”
汲渊不高兴了,手中一直摇动的蒲扇按在胸前,看向赵含章,“女郎刚刚也认同我了,这是转头就忘了。”
赵含章连忙道:“不是,不是,二位说的都没错,你们完全可以照着自己的想法来嘛?”
明预差点把胡子给揪下来,“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看法,为了使君安全,就应该把危险扼杀掉,又怎么还惑敌深入?”
汲渊也看着她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