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妄春 — 【58】月光

天有些冷了。

我从夜馆里出来,在路旁点了支烟。两只手指夹着,风钻进我的衣领,一路渗到骨头里。巷子口隐蔽,这里的春潮湿阴冷,在大红大绿间,横着一层晦暗的青灰色。

有时候想,日子可真长。

我其实在十八岁那年再见过罗缚。

十七八岁吧,半熟不熟的年纪,精力旺盛得很。不学无术,又没什么抱负。

人骂我浪荡子,骂我不争气,骂我大把挥霍时间和钱,干尽无用的事情。大多时候我只是听着,我被他们看着,他们每个人都肆意对我指指点点。那些眼睛烧在我身上,将我的身体烧出了千百个孔。

我看着他们,我说:要什么理想。

人总是被太多东西束缚。太多明明暗暗的规矩横着,人被困死在某个人情的局子里;这样做是错,那样做也是错,只有他们都走过的路才是正道。

正道是什么?这是谁的一生?一群人死了,又逼着另一群人走着差不多的路子去活。

人总是这么苛刻。

烟烧得烫手,风越来越大,我弹了弹灰,有些黑青的尘滚在我的皮肉上,黏了下去,粘了一身烟味。我在风里站着,大风荡过我的衣服,很薄的布,飘飘打打。我看了眼月光。

很久以前,我听说过罗缚。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她是罗缚。

五六年前某个宴席上,我又见到那个人。她藏在人堆的角落里,没有光的地方,红唇,乌发,她一身的绿,绸缎长裙裹着身体,露出冷白的手臂与胸膛。

她坐在一个与红俗格格不入的地方。

我身旁围着许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地朝我说话,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一直看着她。

很久以后我才指了指问:“那是谁。”

“谁?你说罗缚?”周围的公子哥们笑着,“罗家你就不要招惹了。前几年才死了个主。”

“撕,罗家怎么也有人在,他们不是最不屑来这种席么?”

“滚滚,谁知道。”有人给我递杯酒,龇牙笑着,吐息都是臭气,“你对她感兴趣?她有什么意思,就个乖乖女……”话在推杯换盏间不知聊到何处,我接下了那杯酒,一干而尽,没有再说话。

我们是不同道的人。

也不会有后来。

像她们这样的人,藏在高高的象牙塔,极少出现在人前,也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她的一生似乎是早可以预见的安稳,好好护着羽毛,保护好自己的名声,顺从长辈的安排,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在家里相夫教子……

我捏着杯,心里不知道想过些什么,然后什么也没了。

有些东西,早该掐灭在苗头里。

我没有再看向她,与人混在一起厮玩儿,直到宴会中场,远方起了些骚乱,我才抬头看去。

某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公子哥儿喝多了,意识失控搂着周围的姑娘要亲下去。姑娘受惊给了他一巴掌,他怕面子挂不住,发了狠不罢休。

那人家里有些背景,旁边的人也不敢劝,我站起来要过去,被人扯了扯,回看了一眼甩开他的手。

可是有人先我一步。

那个我以为不屑入世的人,从明灭中走来。

浓的水,长的绿,她挡在姑娘面前,还了哥儿一巴掌。

巴掌声干脆利落,在宴厅里一清二楚。

那公子哥儿彻底失了智,举起红酒瓶子就往她身上砸。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红酒瓶重重砸在她锁骨上,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冷淡看着公子哥儿,仍挺直着脊梁。

我一直记得那身绿裙。那天她走时,被红染了一身,分不清究竟是酒红还是血。我偷偷跟在她身后,走到很远的地方。

我看见她,在月色之下,眼睛很深,没有光,像是哑色的黑檀;然后一个人翘着脚,坐在藤木椅上看月光。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