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保定尔(3)
众人终於静下来,等待听曲。
裴师傅看时候差不多了,慢慢出一口气,端正心神,将笛子捧起来,顿一顿,方凑近唇边,开始吹奏。
别看他平常说起话来点头哈腰,真一吹起笛子,完全换了股架势,真不愧是行中有名的角色。
能在嬷嬷面前办事的人,虽然身份三教九流贵贱不等、品性南辕北辙良莠不齐,但这专业水准,是绝不会差的。
如烟悉心听去,这曲子倒也不算多麽清雅,然而特别的流畅悦耳,令人一听之下便起亲切之心。
主旋律重复第二遍时,几乎已经可以跟着哼起来了。
琵琶音在此刻响起。
林间清流骤然得了瀑布的华彩,愈加明畅。
好个裴师傅,被紫宛这出其不意的一搅,并不曾乱了阵脚,反而立刻就会意过来,主动配合,将笛音降为辅格,去衬那琵琶音的琤瑽〔注〕。
又是好个紫宛,早知裴师傅的手艺必不会让她失望,此刻更抖擞精神,五指翻飞。独奏成了合奏,琵琶稍弱处有笛音婉转弥补,笛音容让时是琵琶裂金碎玉,比之先前独奏时,更觉风采绰然,不但想跟着哼,甚至有想随之摇摆起舞之感。
双音珠联璧合,齐奏至高潮结束,紫宛住手不弹,裴师傅继续将尾声吹完。
有了方才的明艳乐章,此刻再用一管竹笛结尾,更觉清丽宜人。
嬷嬷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笑了:「这倒好,你再下去跟裴师傅参详参详,就把这曲子改成合奏吧!」
话音方落,金琥第一个拍起巴掌来:「好好!紫妹妹,原来你赶早儿练过了。」
紫宛先向裴师傅行礼致谢,方笑一笑回金琥道:「哪有时间。不过听这调儿确实好,心中感悟,手中不由自主就学了出来,轻狂了!」
这种说词,如烟是不信的。
琵琶有多少样技法?多少种表达?纵得了个主旋律的架子,什麽时候捺、带、擞,什麽时候弹、挑、轮,什麽时候打剔滚抚、什麽时候又该挂勾抹飞,才能奏出佳音?
这岂是听人家吹了一段笛之後,就轻易「即兴」出来的!
或者,天底下也许有这种高人存在,但绝不会是现在的紫宛。
那她是怎麽弹出来的呢?呵,昨晚拿到曲谱,好好看过,将旋律印在心中,反覆默想,将手指动作在脑中演练,已经下了定稿吧?故意不拿琵琶练习,是怕琵琶声一发,就着了痕迹?一定要制造出信手一挥的效果,才能更叫李斗赞赏啊!
今日一起床,小郡爷就来了,嬷嬷就叫大夥到青衿堂赏曲。
这件事她未必能算到,但李斗很快就要听曲填词,总是能预料的。快些作好准备,一遇到机会就挺身而出放手一搏,这才造就此刻的效果,是不是?
这个当初宁愿冒险逃跑,也不肯乖乖当姑娘的家伙,真用起心来,表现可真的不错呢!
如烟忍不住手痒痒,心想:自己昨晚若有时间看谱子,今天又把箫带了出来,能不能也演奏到她这种程度?
小郡爷似乎无意的扬起头来看了如烟一眼,目光含笑。
她想了想,赧然一笑,低下头去。
李斗「啪、啪、啪」轻轻拍了三下手。
紫宛问:「怎麽?」
李斗躺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道:「很好。」
紫宛便按着他的肩头,一笑。
这副场面,倒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呢,不管其中一个人多麽任性,另一个人又下了多麽委屈的心计,单看这场面,倒颇为温馨感人。
宝巾咬牙笑道:「填词填词!可怜我们几个小女子都眼巴巴等着呢,好意思叫我们地老天荒的等下去吗?」
金琥掩着嘴一眨眼:「难道星爷嫌这样太容易了?要不咱们限个韵字吧!」
嬷嬷拿眼朝金琥一瞪,又瞟瞟紫宛。
紫宛便伏在李斗肩头轻道:「不限韵字,写起来更自由些,你说呢?」
如烟看了看小郡爷。
李斗笑道:「我这会儿觉得都无所谓,阿逝你说怎麽着?」
小郡爷欠了欠身:「就定韵吧!左右我是陪坐的,七叔在前头挡着呢!」
李斗向後一靠,笑道:「不是假惺惺的时候,不喊七叔!」
他笑容确实有些太过恹恹的样子,脸色也比先前更加不好。连如烟这样忍心的孩子都有些担忧了,看看小郡爷,小郡爷沉吟下,没有开口。
李斗这个人,恣意妄为,哪里是别人劝得住的。
此刻坐在这里要填词,他不曾主动示弱退出,人家劝了又有什麽用?当心别惹出驴脾气来,越拦越倔!只有叫他过了瘾,再好好歇着去。幸是小小伤风发热,略拖延几时大概也死不了人,待会儿请个好大夫开个方子就是了。
宝巾头脑可没这麽清楚,张口想说话,金琥抢着笑道:「探花爷,您保重!不然劳累了,这儿可不止一个人担心呢!」
嬷嬷介面斥道:「只有你话多!还不和宝巾拣韵部去?」说着向众人笑道:「这两个孩子就是心眼儿少,话头儿多!」
她的语气神情都是玩笑说话的样子,但背转身丢给金琥的一个眼神,却叫金琥心下发毛,赶紧闭了嘴。
於是掷骰子拣韵部。因这曲子收尾音调当为仄声,而仄韵分为上、去、入三部,那特制骰子的六面便分别刻了两个一点、两个二点、两个三点。
金琥掷去,是个一点,乃定为「上」部。
宝巾接着取了这一部的签筒,摇出来,是个「十九」,题云:「十瓣花开九瓣好,风雷过尽长天皓。」她笑着将签展示给大家看,说:「上声十九皓。」
紫宛和如烟各自取了文房四宝,为小郡爷及李斗二人研墨铺纸。
嬷嬷笑道:「反正是个新谱,不如句读随意,添减衬字随意,旁韵不妨,到底哪里落韵脚也只管自行斟酌,反正怎麽方便就怎麽写吧,写好了,才成定例呢,如何?」
小郡爷袖着手笑:「总之我只看长庚在前头当例子。」
李斗一笑,并不推辞,扬笔在纸上一挥,起句道:「江上一片风流彀。」
如烟凑在他肘边看,自己心里也默默揣想:後头能接上什麽句子?
李斗却停住笔不写了,众人还在等着,外头夹脚儿响,一把动听的声音笑道:「刚才听着有琵琶、有笛,音律也不认识,倒入耳得紧。我想着,嬷嬷宴请哪路神仙呢?也不叫我!这急着赶过来,原来你们都在。怎麽不弹了?」
裴笛师起身笑道:「嘉先生好!」
那来的是嘉兰,穿套散搭子花鸟仙鹤舞云桃红底四经绞罗的小袄子,紧紧束着身段,收拾极伶俐,油亮头发挽个流仙髻,插朵火红蕉花,衬出那粉面颊、黑眼眸、娇艳的双唇来。身上也不知薰的什麽香,人未至面前,馨香已至,倒不觉多麽浓烈,只是暖洋洋、喜微微的撩人。
她这麽一阵风的旋进来,芙蓉面上含着笑、桃花眼角带了嗔,先向裴笛师半福一福:「裴师傅好!」回过身来一路招呼下去:「小郡爷好!探花爷好!紫妹子好、金妹子好、宝妹子好,诸位姐姐妹妹好,嬷嬷——好!」
她声音极清亮,这麽一大串话也不打结的念下来,不是唱戏都像唱戏,把「嬷嬷——」那个长音一拖、「好」字那麽一咬,几乎就要抖翎子亮相了。
嬷嬷歪着笑道:「你们昨儿回来晚了,该好好休息才是,我就没叫。怎麽跑过来了?李星爷和小郡爷要给新曲谱词儿呢!你去伺候着?」
「啪咚」一声,毛笔落地,李斗软绵绵倒回了椅子上。
众人皆惊,知道他果然是撑不住了。
李斗也不再逞强,任紫宛扶着,回房去。
如烟正暗地皱眉:看李斗写第一句时还好,怎麽自己过去他身边一看,他就停笔、继而就撑不住了?
外头忽「咚咚咚」又奔进一个人来,却是依雪,满头大汗,口里大呼着:「嬷嬷,嬷嬷!我们先生病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依雪发现苏铁病倒,前来禀报了嬷嬷。
院中一下子倒了这麽两个重量级人物,惹出一番手忙脚乱,嬷嬷赶紧吩咐老夏去联系医生,采霓安排房里养病的各项所需。
嘉兰却慢慢的在小郡爷身边坐下来,抱膝看他:「星爷既然病了,小郡爷,这谱新词的事儿,只好落在您的身上?」
小郡爷一笑:「还要写?」
「那是自然。武师拳不离手,乐师曲不离口,这是手艺人的本分。像咱们寻欢作乐的所在,自然更要闻鸡起舞、夙夜匪懈。管他生老病死,只管泰山崩於前而不改欢容,那才叫敬职爱岗呢!不然,苏铁酒量这麽差的傻孩子,昨儿在北郡王宴上,受人家一拱,怎麽就喝上了?豁出去取个乐子也没啥,左右有嬷嬷在後头照顾着我们呢!嬷嬷您说是吧?」
嬷嬷扶着头一笑,起身向小郡爷盈盈一拜,「老身还是亲自去照料照料,才能放心。这里就让几个孩子先陪陪您如何?」
小郡爷欠身:「嬷嬷去吧!应当的,七叔就拜托您了,并请代向苏先生致意。」
注:
这两字应写作「琤瑽」,音取痴增切、痴松切,念之如「撑匆」,意为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