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煙翠 卷一 — 十一、天保定爾(1)

十一、天保定尔(1)

苏铁第二天就病了。

她身体本来不好,那晚喝多了酒,回来受了地上潮气,又强撑精神坐了太久,第二天就觉头沉眼重,起不了床。

依雪本来还当先生要多休息片刻,後来看看时辰不对,捧碗热汤进去探问,一眼看见苏铁脸颊烧得潮红,双唇乾裂,阖目躺在被子里喘粗气。

依雪那碗汤差点就当场跌在地上。

苏铁这一场病,连嬷嬷都惊动了,忙打发人求医问药。

苏铁平常看的是宝芝堂里一位孙医生,谁知因为年节将至,他老家那边又正好捎信来说出了点事,他就携眷赶早回去了,走之前作个交代:倘若有相熟女病人来求医,请何太医代劳即可。

他举荐的这位何太医虽然身份算太医,但只不过是替宫中外庭侍儿看病的,真要是能进内廷服侍贵妃娘娘们的主人,哪肯出来到青楼走诊?

因此依雪很不放心。苏铁躺在床上,也懒怠睁眼,也懒怠说话,依雪侍立在旁边,拿定主意闭了嘴,偏不把症候都主动说出来,想看这医生问些什麽,再行试探,倘若看他言语间不让人放心,那这方子,不用也罢了,另再找信得过的老医生便是。

何太医年近而立,容貌长得崎岖,举止倒很沉稳,看了苏铁面色,切了脉,竟不问什麽,走到外室,略一沉吟,便要落笔。

依雪急了,挨上来笑问:「大夫!您看我们家先生是个什麽症候?」

何太医放下笔,看了依雪一眼:「你想先生快点好起来?」

依雪奇道:「那是自然!大夫您这是怎麽说?」

何太医缓缓道:「吾观贵主人面色,形损气虚,固是风寒所伤;微起赤色肿毒,却又是行热上涌之象,当有双目肿痛,难以睁开的症候。病人体虚乏力,故不能起,头面行毒,故卧不稳。《灵枢经》云──天地相感,寒暖相移,阴阳之道,孰少孰多?发於秋冬者,阴气盛而阳气衰,此乃天理也。此刻时正冬深,市面又未行染毒症,何以发出如此厉害之热毒?你并未以贵主人病案尽吐,或有试医之意,然医学『望、闻、问、切』四字,岂可独缺问?幸孙仲德兄已先以贵主人脉案药理告诉我。我今天查贵主人脉象,肝脉平和,皆仲德兄经年调植,贵主人顺气养性之功也,惟心脉微涩,日常血溢、耳鸣等症〔注1〕并未见大好,再加上身体易汗,值此寒伤,便胃气上涌,将肾中所养之火一时都带上面部来——须知贵主人失血虚损,此根种之也久,必是幼年失调犯下的,孙大夫所写日常药方,皆为贵主人补中益气,使阴阳调和也,贵主人真阴原本全赖药物培住,以此为基础逼得金坚火定,〔注2〕如今寒气大盛失调,想必又有费脑之事,便激得邪火上走,发出热毒来。你将前因後果不对我说,倘若我投下清毒解火之药,外表虽清,里头五行失序,将身子坏了,後面还如何调养?以後切不可自作聪明,面对医师先把嘴巴缝起来!」

依雪听这一篇,洋洋洒洒,虽然许多「之乎者也」的话是有听没有懂,但也觉得凶险,及至何太医把最後几句一说,她吓得双膝一软,不觉跪向地上,碰头道:「太医救我们家先生!」

於是方把前前後後有关细节都说出来,流泪:「都是我多嘴害先生,是我害了先生了。」

何太医不理这些,又问些起居的事,方才落笔,写了两张纸,标了顺序号,道:「先将孙大夫的膏方停了,把第一剂药吃上一天,明日午时换第二剂,期间病人若思饮食,进极薄的梗米粥。至後日,病人身体当会强健些,在下将来复诊,斟酌施针,然後再换调养之方。」

依雪接过这两张方子,粗粗扫一眼,见第一张上有连翘、黄苓、甘草、枳实等七八味,皆不是什麽奇药,第二张也不过加了味枣仁、减了味黄苓,看不出什麽名堂。但她此时再不敢怀疑何太医,忙拿出去叫小丫头抓药,切切嘱咐:「银子不论,叫堂里抓最好的药材来!别拿些有形无质,失了药性的东西来充数。倘若误了先生的病,卷舖盖到他们堂前闹去!」

又到自己房间,开箱子摸出两个大银锭,也不拘份量,拿红巾包了,出来殷殷勤勤奉给何太医,送他出去,直送到大门口才回。

纹月被田菁差着过来这里帮忙,写云也过来了,看见依雪的动静,咬着纹月耳朵笑道:「看她这次倒舍得,嬷嬷不给诊银吗?她还另拿自己的私房钱给主子的大夫!」

纹月并未说什麽,正好依雪回来了,眼睛对写云一瞪:「我的东西都是先生给的。但凡能救先生的好人,我给多少又怎麽样?!」

写云讪讪道:「知道你忠心了。」在屋里装模作样转了一圈,看看插不进什麽手帮忙,告辞走了。

纹月接过依雪手里的毛巾绞着。

依雪心里烦躁,踩在门槛上看看抓药的丫头还没回来,风中又有琵琶声传过来。

依雪不由得嘴里恨道:「这边有病人,那边还弹得欢!」

「哟!别说,人家紫妹妹这样的勤快人得了机缘,能不练着吗?」金琥的笑声。

依雪抬头看,见是金琥、宝巾、嘉兰三个,结伴走过来探病哪!忙上前见礼。

嘉兰按住她的肩:「成了!风里站着唧什麽,还不进去说话?」依雪只能掀帘子请她们进去。

苏铁卧在枕上,将眼睛微睁,头转将过来,含笑说些寒暄感谢的话,可怜她声音都沙哑了。

金琥站在门边,不再往里走,笑道:「苏妹妹快别说话了!不然劳累了病体,倒是我们探病的不是!我们也就是来看看你情形,这风寒发热的虽不算什麽大症,也得好好静养才是。你歇着,我们这就走了。」

宝巾噗哧一声笑出来:「瞧金姐姐这张嘴,才进门,就说走了!」

嘉兰却点头道:「这是实在话。苏先生原该静养。来看看,是探病人的本分,若坐着不走,倒成打扰的了。」

金琥合掌道:「对啊!再说,还有个病人要去探呢,探晚了怕宝巾妹妹着急!」

宝巾脸一红,拿手帕子打她:「只有你着急!」

依雪在旁边问道:「还有个病人?那是谁?」

金琥掩嘴笑:「还有哪个?李斗,李星爷,昨儿也着凉了,今天也起不了床呢!一样抓药来煎。」

依雪大诧,朝外头努努嘴:「既然这样,那位——还弹着琵琶?」

宝巾冷笑:「看多了几本书,当是庄周鼓盆呢〔注3〕……呸呸呸。」自己觉得这个比喻不吉利,啐了三声驱邪,正待再往下说,嘉兰止了她道:「行了。平常只管说笑不妨。苏铁如今病还没好,听多了怕头晕。走吧!等她好些再来。」说完就把金琥和宝巾两个推出去。

依雪在旁边庆幸,暗道先生终於可以休息了。嘉兰转身却又回来,在苏铁床头坐下。

她原来镇天用薰香,如今都洗净了,穿件棉布袄子,通身只有阳光里晒好的乾净衣物清香,连头发上也没抹香油,单拿条棉帕子兜了。

苏铁阖着眼睛,唇角轻轻一扯:「走吧。」

嘉兰只是温柔的回她两个字:「闭嘴。」

依雪咬唇站在门边,不知说什麽好。

三个人这麽默默的过了片刻,药已经煎上了,纹月将熬好的粥罐先捧进来。

依雪忙接过,热腾腾舀出一碗,端到床边,嘉兰顺手接过碗,拿小汤匙细细调着,自己拿嘴唇试了试,已经可以入口。

依雪将苏铁扶起,嘉兰便喂给苏铁。苏铁略喝了两口,摇摇头,依然躺下。

琵琶声没有停过,从断续到流畅,隔着这麽远的风声听起来,有了点幽幽的意思,还挺悦耳。

嘉兰手伸进被子握住苏铁的手,慢慢顺着琵琶调子哼了起来。

没有语言,那温柔的咿唔哼鸣中,苏铁渐渐睡着了。

煎在火上的中药香也就这样渐渐变浓。

如烟在这时候,轻轻掀帘子,走了进来。掀时,注意动作轻些再轻些,先掀外头帘子,放下了,再掀里头的棉帘,省得带进风。进了门,并不再往里走,深深的行个礼。

依雪跳起来,抓住她的肩,边往外推,边压低声音喝斥道:「你还晓得回来?一早跑哪去了?你还敢跑回来见先生——」喝斥声忽然断在喉咙里。

门外,笑模笑样的是小郡爷随身的小厮善儿,向依雪打个躬:「姐姐!忙着哪?」

依雪忙深深的还了礼:「善小爷!哪阵风把您贵人给吹来了,还这麽客气,叫奴婢怎麽受得起?」

善儿笑容不改:「对姐姐们客气,那是咱们男儿身的本份。就是咱们爷,对着如姐姐还客客气气的哪!俺怎麽好失礼数?」

依雪困惑的看如烟一眼,问善儿:「善爷,您说小郡爷来了吗?」

善儿点头:「可不是!早来了,刚刚嬷嬷在前头说了些话,叫如姐姐回来拿箫的,如姐姐也是心肠好,听说她出来之後,这边苏先生竟病了,她急得不得了,非得到先生床头探探不可。姐姐,这苏先生病得怎麽样啊?能让如姐姐进去吗?不用耽搁太久就好,我们爷还等着呢。」

依雪听了,哪敢作梗,便请如烟进去,还要向善儿说句好话,表示她和苏铁平时都是挺照顾如烟的,善儿可万万不能回去告诉小郡爷说她欺负如烟,惹出是非来。

如烟哪里顾得上理她,进屋,几步跑到苏铁床前,不敢出声,只挨着嘉兰跪坐下来。

嘉兰的手仍在被子里握着苏铁,看了她一眼,轻轻道:「你们先生病着呢,你今晚能回来照顾她吗?」

如烟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嘉兰笑了。

这两人已经通了暗语。

具体事情要从今天中午说起。

注:

1:大意来自《黄帝内经灵枢经》之「邪气藏府病形第四法时」。

2:大意来自清朝毛祥麟所着《毛对山医话》:「即如虚损一症,丹溪谓阳常有余,阴常不足,主治在心肾,以心主血,肾主精,精竭血燥,火盛金衰,而成劳怯,故治以四物、六味补益真阴,俾火自降而肺金清肃。在东垣则又以脾胃为本,言土厚则金旺,而肾水亦足,故以补中益气为主。後世咸宗李而以来为误,谓造化生机,惟藉此春温之气,若专用沉阴清化之品,则生生大气索然。是盖未知上损从阳,下损从阴之义矣……失血之症,弱年易犯,而治之颇难。」

3:《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云:「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於巨室,而我噭噭(jiǎo)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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