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求其友声(4)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天晚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应该要回家。
如烟没有家。她此刻的归处不过是苏铁的小楼,好歹是个能睡觉的地方。
可今晚,那个地方并没有为她准备一个清静的休憩之所。
依雪在苏铁耳边「咕唧咕唧」说了些话,苏铁脸色一变:「当真?」
依雪脆生生应道:「当真!」
「她收了人家多少钱的东西?」
依雪数手指,将她听来的帐目一五一十报给苏铁听。
苏铁大诧:「什麽!她如今只是个婢子,又不用置行头充门面,收人家这麽重的东西做什麽?她——她还只是个孩子,难道要把自己往虎口里推吗?」
「先生担心她的身子?她自己可有办法呢!」依雪撇嘴,「这不,都跑到黑皮大嫂那儿去了……」
苏铁眉毛「腾」的挑起来,依雪忙缩住话头,帮她掖了掖披肩,怯怯道:「先生你别太耗心力,我也就白说两句。她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小浪蹄子,先生你理她做什麽?寻个岔子赶出去不就完了?」
苏铁凝视前方,双眉紧锁,像是自己喃喃,又像是说给依雪商量主意,用句是有点破碎的:「这孩子……有时让人觉得她心里不知藏下来多少事,但又怎麽会呢?说到底,她不过十来岁的一个身子,能懂什麽事,能筑起多深的城府啊……从那一次之後,她也没再做出什麽让大人失态的事,难道全是我看错了,她和大人之间并没什麽?本来就该没什麽的,但我总不能尽信,或者……不不不,我不能信!」
依雪立在榻沿,大气也不敢出。
先生愁眉紧锁的时候,她总觉得心痛,但又总觉得先生是会想出办法的,她是像杆墨竹一般坚韧、明慧、可信赖的。
苏铁抿紧嘴唇片刻,收回目光,神情坚定了:「依雪,帮我准备,等如烟回来,我要问问她。」
盘查的判官已经严阵以待,如烟有没有预料。她啊,要怎样对付现在这个深爱叶缔的女人呢?
如烟才刚刚走近苏铁的小楼,就被另一个人截走了。
那丫头穿一身玫红的裙袄,身上熏得香喷喷的,头发一般挽成两只丫鬏〔注1〕,但比通常式样更尖,努得像对花骨朵儿嘴,还垂下两弯小发辫来,束着蝶带,格外俏皮。
她走过来,笑嘻嘻把如烟手一拉:「跟我走。」就扯了去。
如烟认得她是嘉兰房里的丫头,心下飞快想了想,不加反抗,跟着她去。
嘉兰小楼就在苏铁楼边,走不多几步便到了。
推开院门,见月影森森、藤萝牵绊;石畔老槐欲攫星,阶边青藓全作锦;流泉入池,细鳞眠在水荇中,繁叶当户,杂雀子睡於花意里。那花却再没有别的,单是盆盆水仙,玉台金盏、百叶玲珑,〔注2〕不知铺摆了多少,园中虽一株花树也未种,靠它们也算把意思补足了。
芳径弯曲,拐了几道方到小楼腰门前,推开,见一溜楼梯向上去,两壁陈设画图,装裱朴素,细看彷佛都是名家手笔,也辨不出真假,一个个玲珑壁挂小瓶儿点缀其中,做工都很精致,釉面沉雅,珐琅泛着微光。
踏着暗红地毯走上去,见廊边雕花木板作工都极精致,窗扇均阖着,保暖,但通风似乎仍然很好,并不觉闷。
楼梯口摆着一对半人多高孔雀绿釉《韩熙载夜宴图》六方瓶,插了大树红梅花,正在盛开的时候,一个残瓣儿也没有,极其妩媚。走过去,推开旁边房间的门,冷风便扑面而来。
如烟只见这房间里的陈设都很亲和端庄,房间的女主人却乱没形象的蜷坐於地上,全身裹在一条玄狐大毛氅子里,正歪了头,对窗外看。
那窗半开,看出去便是苏铁的小楼,能见到里面还亮着灯。
嘉兰洗了澡,一把长发乌油油披在身後,与大氅一般黑亮,骤眼看去竟分不清青丝与狐裘,耳际再没别的,单插了朵暖房里烘开的红色大牡丹花。
如烟看着那金黄花蕊,肚里寻思:这一支品种算是「杨妃」呢?还是「醉红颜」?
她已转过身来,下巴点点旁边的椅子:「坐。」
如烟坐在上面,便比嘉兰还高了点,她也不介意,拥着大氅向窗外再次点点下巴:「那是个小傻子,你知不知道?人家说她多淡定,气质多独特,哈,笑死我!她就是一又瘦又丑的小傻子,当年都没选进香魂院里,瘦得皮包骨,就是丑嘛!现在说什麽骨感了,哈!这麽笨的一家伙,还被她那个什麽大人带出来当先生,强头强脑的,别害死她——我说的你听不听得懂?」
如烟双手叠在膝盖上,向她笑笑。
她忽然恼了,啐一口道:「别那麽贼眉鼠眼对我看。在这里头的人谁不算计?你有野心也不算什麽,别贼光骨碌碌露得那麽凶!小耗子似的,叫我看了不舒服。」
如烟凛然,忙将双眸垂下。
不可再把别人当傻子,肆无忌惮放出那研究和谋算的目光。
她虽然来历不凡,须知天下女子也不都是省油的灯呐!
花魁嘉兰的教训很对。她在心中恭恭敬敬低头认错。
她没有关心如烟的反应,烦躁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抱着双臂,大氅的襟角一扑一扑的,脚上趿双毛拖鞋,脚踝与小腿藕节儿似的,就这麽裸着,再往上,着大氅遮住了,也不知穿着什麽。
走了两圈,嘉兰觉得冷了,又坐回地上,袖着手问如烟:「你是有野心的,我知道,不然去黑皮那儿干嘛!哼哼,倒是豁出去了。我跟你说,苏铁怕你跟她抢男人,防着你呢!你就抢了他的好了,怎麽样?那假惺惺的男人,刚看见你时连茶盏儿都摔地上去了!苏铁还帮忙他遮掩,打量谁不知道?过後还都戴出一个假面具来。天下猫儿谁不贪腥呢!倒会装。你就抢了吧!只要你让苏铁烦心,我就帮你在这次年节宴演讨个好角色——你这个小哑子,哪上得了台面,就吹一管箫,给人当帮衬的罢了。可我能出力,非让你挤到台前头露脸不可,那你的花名就算捧出来了。让更多大佬们看见,说不定就成了死忠金主也未可知。这麽好的事儿哪找去?你答应了吧,就把那人给抢了?」
她唏哩哗啦一大篇说下来,没容人插嘴,说完了,就把粉面那麽一抬,彷佛施了恩,等着别人谢恩了。
如烟有点不服气,但转念一想:自己这麽咬紧牙关的自虐,连黑皮大嫂那里都去了,又怪得了别人怎麽看自己呢?更退一步说,别人怎麽看自己又何妨?只要能有所帮助,其他又算什麽呢?
她笑着点一点头。
嘉兰满意的把手一拍:「成了!」
喜孜孜站起来,耳际牡丹一颤,她顺手将它捋下来,丢开了,双手都插进大氅衣袋里,踢踢踏踏走进里间房去,边扬声叫:「把外头水仙都换了!我要红色的花,明早起来就要看见!」
娇嫩的牡丹花瓣贴在深红的地毯上,负责伺候这座小楼的下人们忙碌起来。
如烟晕头晕脑走下楼,看外头夜空明净,鸡都开始叫了。
老天,已经快到黎明,难怪她觉得好困,脑筋都开始不清楚了。再怎麽好强,这毕竟是一具孩子的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如烟往苏铁的小楼走,很希望能一步跨到床边,脸也不用洗了,只管倒头大睡便是。
苏铁小楼的院子有个腰门,从那里进去,再拐过一点点路,就是楼的後门,进去,走几步,是小丫头的房间。
她擦着楼边儿走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刮来脆生生一句话:「先生!这小蹄子不知浪哪儿去了,我找她去?」
如烟愣了愣,贴窗缝儿看,见那间侧堂里,苏铁和依雪都没睡。
依雪手里且拿着铁尺,一副磨拳擦掌的样子,苏铁摇摇头,叹了口气:「放下吧,你要问她什麽话,不是靠这东西问得出来的。」
问?向谁?问什麽东西?如烟微微想了想,得出点影子,舌根便有苦味泛上来。
实在是困了,这当口是走进去应付她们呢?还是另外找个地方睡一下?
她没有犹豫很久,便举步,埋头走向前,推开小楼後门,倒向楼梯口的小方地毯上,开始睡觉。
依雪一直盯着侧堂门口,如烟若要回房间,她必会看见。可这小楼门一响,後面再没有动静,她觉得很诧异,不由走出来看,见如烟像条小狗一样蜷着睡,登时骇骂道:「好个浪够了回家的东西,真有本事!」伸手来揪她。
苏铁不知出了什麽事,披着衣服也出来,见如烟一手揉着惺忪睡眼,脸上是迷糊、想哭的样子,一手抖抖索索撑起身体来。
依雪嫌她动作慢得装腔作势,要揪她的耳朵给她提提神,苏铁不由得上前一步,拦住了依雪的手。她骨子里根本就是这麽柔软的一个女子。
如烟趁势握住苏铁的裙边,闭着眼睛倒向她怀里去。苏铁神色错愕,但双臂已自然而然环住了她。
依雪大是吃醋,顿足:「这——」
「罢了,」苏铁叹一口气,「她还是一个孩子。不管今天发生过什麽,看她这一天也够受的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如烟已经放肆的沉沉睡去,梦里听见自己对嘉兰说:「你说得对,这真是个温柔的小傻子。多麽可惜……这样的女子,还是爱上男人。」
注:
1:鬏,音jiū,洁优切,头发挽成的结。
2:中国水仙现有两个品种:一是单瓣,花冠色青白,花萼黄色,中间有金色的冠,形如盏状,花味清香,所以叫「玉台金盏」,花期约半个月;另一种是重瓣,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下端轻黄而上端淡白,没有明显的附冠,名为「百叶水仙」或称「玉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