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煙翠 卷一 — 四、人之好我

四、人之好我

贴虹终於还是去席前做了侍儿。

侍儿并不仅仅是端菜送酒或者呆坐在席前充个摆设,而要学习如何与客人周旋,如何试着为姑娘们解围,或者帮忙敲客人的竹杠,甚至嬷嬷和姑娘们有些难办的话,都会叫侍儿去和客人说,因为还是孩子的关系,就算说错几句,只须装可爱、撒娇一番,也就过去了。大爷们一般不会为难小女孩子。

可是那晚贴虹回来时,步履踉跄,一嘴酒气,脸上还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那时如烟已学完了全套的基本功课,开始练习侍候人。贴虹回来时,也正是如烟接着,为她梳洗、服侍安寝,见到她这样,唬了一跳,打着手势问她怎麽了。

贴虹咬着牙,又像哭又像冷笑,抚着脸道:「天杀的,口袋里能有几个银钱,就席上到处给人逼酒,我在旁不过说了两句,他大碗灌过来,把我牙都磕了,他说我狗眼看人低,劈面就是一巴掌!」

如烟微惊,将她的双鬟放下来,取黄杨木梳梳着,一边向西边努努嘴。

贴虹会意,冷笑道:「你说嬷嬷?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又不是她心上的摇钱树,她哪里肯护我?做好做歹,倒要我给那恶霸赔礼!」

如烟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

贴虹转而又有些恍惚:「幸好是吴三爷肯出头帮我,咕咕哝哝说了几句,不知是什麽意思,把那人给压下去了。又跟嬷嬷说先放我回来歇着。」

如烟点头,去给她端醒酒汤。

贴虹呆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麽。吴三爷这人,待我也算不错是吧?可是——」她忽然伏下头去掩面嚎啕,「可是他的年纪都能做我的爷爷了!身上有老人的臭气,皮都是松的!」

如烟吓得汤洒出来也不顾了,忙过去捂她的嘴。

贴虹躲过,口里道:「怕什麽?这话给人听见了又要打我是吧?人不就怕个打、怕个死,所以才要受这窝囊气。」呜咽着把脸埋进她的裙子里,「死了倒好,一了百了。不去见那些老头子、小头子,活受罪。」猛的又把脸抬起来,瞪着她道:「你也一样!你也逃不过去的,都一样!」

是的,都一样……然而都一样中,也许会有点儿不一样呢。

如烟温柔抬起她红扑扑的面颊,唇形吐出两个字:「睡吧。」

吴三爷还没有对贴虹出手,如烟已步贴虹後尘做了侍儿。

她不出声,只是多看、多听、多做事。

上年纪的客人们对她们这些侍儿都还算不错的,有时为了在姑娘们面前显示他的温存风度,还加倍的客气。但有些老油条或者年少气盛的王孙公子,特意为难侍儿做调笑,甚至拿来耍性子的,也不是没有。

不过如烟是个例外。

她青衣小鬟姗姗行来,他们的眼睛已经直了。她再眉目楚楚的一笑,他们不饮酒也已醉了。

问她的详细姓字,如烟不语,自有人代替答了:她是个小哑子。於是赢来无限怜惜、无限唏嘘。

如烟遇见的最凶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时她也已经出来侍客了,只不曾开脸,就是个清倌,抱着琵琶献艺的,着袭淡玫瑰红撒花襦裙,发髻扭在一边,低了头无情无绪弄拨子,中原新传过来的「火法灯」正悬在侧上方,微红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头发雪白眉心,格外娇媚。一个客人看着就叹了一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客人是文士,装束不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边陪侍着一个甜白鸡心脸的姑娘,唤金琥,就掩嘴笑:「爷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前几日与我们宝巾闹成那样,那几瓮子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麽喝的。您还唱什麽:『对佳人,飞巨觞,舞裙歌板尽情欢』。今日见了我们紫宛妹妹,怎又来劲了?」

客人醉眼道:「好花不嫌多,美酒只恨少。不然这日长人短,怎麽打发!来来来,再喝上一杯!」拿酒杯递到紫宛面前。步履踉跄,小半杯都泼在她裙上。

紫宛素性是好洁的,心下嫌恶,略略皱眉,就揽衣肃容而起,辞道:「谢李星爷厚赐,贱妾身上不便,不能领酒,多谢星爷好意了。」

那李星爷扬眉瞪目,卷起袖子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里不痛快,不喝他一个娘的,还辞什麽?!难道我不配敬你的酒吗?」

紫宛并没见过这种阵势,把脸胀红,喃喃辩解说何曾不痛快了、实在领不得酒等话,谁知李星爷却越发恼了,喧嚷一番,不依不饶,竟取了巨觥倒了半罎子新熟的樱桃酒,在桌上一顿,对紫菀叫道:「小姑娘,我实对你说!喝了这盏,什麽都好,不然,我不肯放你!」

众客人与姑娘们,有婉转阻拦的,有火上浇油的,吵个不停。

紫宛已是说不出话来。李星爷将酒席一扫,空出个桌面,就坐上去,把衣襟撩起,大不像样,声调却放缓了,对紫宛道:「小姑娘,我有一联,听好了,若能对得上来,不喝酒也罢。」

人群中有谁低语:「别又是那副,明明就是为难人……」

李星爷听若不闻,拍着腿,摇头晃脑对空吟道:「并刀剪云,靉靆堆垒,教吾欲语忘言。」

紫宛听这联,颇不好对,正沉吟未决,排众出了一个人,乃是贴虹,到李星爷身前仰头笑道:「探花爷!您好诗文,婢子们怎麽对得出呢?助您的兴致,这酒就叫俺喝了吧!」伸手去取酒觥。

不料李星爷伸手一拦,似笑非笑,「小虹儿,这酒我纵使有心敬你,你也是喝不得的——吴三爷在那儿呢!」

众人一阵轰笑,吴三爷也微笑,向贴虹招招手,她胀红脸、低了头,也只能慢慢走过去。吴三爷手抚着她脖颈,靠着头,絮絮的不知说些什麽,还向场中扫一眼。

一只手落在如烟肩上。

她吓一跳,回头看见是嬷嬷,涂了雪白脂粉、描了细细眉眼与火红双唇,如此风情,漫不经心啐了一口,骂道:「这狂生,越闹越不像话了。若拦着,还要说我们不解人意……你有没有法子?」竟忽然向如烟出题。

如烟将头一低,姗姗行去。

李星爷正对空啸道:「酒无人劝、诗无人对、花无人戴、梦无人催。哭我世人,生死不如一醉!」击腿作节,声音悲愤,忽觉得有人似有若无牵动他的衣角,便垂下头来。

垂下头,便见一双清澄的眼睛,像月夜的泉,含着大悲悯,却什麽也不怜悯,像全无所求,又像什麽都恳求的,看着他。

他一怔,从此,他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她。

可他没有发出声音。嘴唇乾涸了,舌头凝结成化石。

如烟将手抬起来,向自己心中指了一指。

「大概是请我看在她的情面上莫再闹了。」他看着,茫然的想。

而人群中忽然发出轻轻的笑声:「长庚,你的联,这姑娘对出来了,可认输了吧!」

原来这李星爷,乃是本国王室宗亲,故有国姓,家中排行最末,名斗,字星,又字长庚,中过探花。敬他的人,唤「李小爷」、「星爷」、「探花爷」;而与他投缘的友人,便多直呼其字「长庚」。

众人都回头去看这出声的人,也姓李,乃是南郡王府小郡爷,面如冠玉、才艺双绝,此刻着领青罗袍、衣带上插着管玉箫,对李斗扬声笑道:「这姑娘对的是:将手指心,怜恤芳蕊,问人有何不可。」注目望如烟,柔声道:「是吧?」

如烟微笑。

众人大声喝采!

李小郡爷却摇头向李斗笑道:「到底不是很工整。七叔见笑了。」

李斗凝视空中片刻,猛然摇头:「不!」

他说,「文理有高下。与其说是贤弟对不上愚兄,宁说是愚兄对不上贤弟!」跳下桌子,向如烟作个揖:「好联!」又向小郡爷作个揖:「好句!」

如烟失笑:这个狂生啊!

回头,却遇上紫宛若有所思的眼睛。

是夜宾主尽欢,李小郡爷一众却嫌室中热闹不堪,出去院中踏池赏月,穿过竹洞雨道、踱上花房芳路,主屋中酒声拳令如隐隐的浪潮拍打而来,身边的木丛却如此幽静芬芳。

李斗向草丛中一躺,放声道:「再休息一下吧!」

小郡爷目视前方,微微「噫」了一声。

月光叶影,如烟站在高大合欢树下,微侧着身子,一笑。

这笑,像一朵莲花静静开放,开在小郡爷的眼中。

她手中握着一管竹箫,与小郡爷腰带上的玉箫一样,沐浴在月光中。

小郡爷怔了怔,才开言问:「哦,你也吹箫吗?」

如烟摇头,低眉将箫的吹孔举在唇边,吹出一个音来,是清润,只不成曲调。

李斗看着满天星辰,闷笑了一声:「但又不是不会吹箫。」

如烟点头,吹出几节调子,乃是戏中《程门立雪》的一段,气息流转间颇为生涩。

小郡爷方有所悟,柔声问:「那你是艺犹未精,想向我求教吗?」

如烟笑,含羞将头低下去。

小郡爷便这样握着她的手走到园中深处,断断续续的箫声与低低的语声和在风里。其他人呆了半晌,苦着脸问李斗:「爷,咱们这是跟上去呢,还是先回席上?」

李斗仍然仰面躺着,淡淡道:「让我再躺一会儿吧。」

上面,星空很安静。

那天回屋去,新学艺的小孩子上来为侍儿们洗妆宽衣,贴虹忧心的告诉如烟:「你锋头太露了,吴三爷向我打听你呢……可是你这整半晚去哪里了?重阳节的事情准备了没?」

如烟撅起嘴,向她轻轻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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