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两天,生活平静,我努力工作,张大眼睛拉直耳朵,观察倾听,留心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用什麽口吻和音调说话?呼吸频率是快或慢?注意那些一闪而过的微小神情变化,还有一些隐藏在表面之下的小动作……
跟舅妈生活这麽多年,为了不要成为惹人讨厌的对象,我学会了如何张开雷达。「开雷达」是我对这种状态的一个小昵称。想像每个人的脑袋上方有座谁也看不见的隐藏雷达,打开的时候,就能拦截旁人的脑波,从最微小的反应去判断他们是怎样的人,想什麽,要什麽,给他们什麽,你就能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
有付出就有收获,我逐渐扭转了第一天工作的败绩。
雷达很好用,但非常耗体力。每天收工时我都累到动弹不得的地步,一回旅馆就往床上倒,不管吉娜怎麽怂恿或激将,说不出门就不出门。
吉娜笑我是个老太太。
相较起来,她的夜生活比我丰富太多了,每天都要到凌晨才肯回来,短促的睡几个小时,喝大量咖啡。
我的雷达告诉我,她和摄影师布鲁斯在一起。起初他们是一群人出去,但到她和他总是最後留下的。
第三天放假,她彻夜没回旅馆。
我遵守约定,不多问,不打小报告,吃冰淇淋、喝可乐,一个晚上开着电视看HBO电影训练英听。
我没再见到梁祺川。虽然每次休息的空档,我都往顶楼天台跑,回旅馆的路上,总在转角的餐厅窗户前留神,但他不在这里,不在那里,他没有再出现,我只能想,他走了。
这个环境就是这样,每个人都从别的地方来,短暂停留,又各自离开。来的时候或许打声招呼,走的时候却都很安静。互相留下联络方式不是这一行的惯例,「和我的经纪人联系」是最完美的交代。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经纪人是谁。
假期後的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正在喝牛奶,看见吉娜开门进来。她人倒是很清醒,就是脸上有点疲倦,见我站在冰箱前面,一点也不尴尬,笑了笑问:「你起来了啊?要不要看报纸?」东西往桌上一放,人就往浴室里钻,冲澡的水声响起。
我把牛奶喝了一半,抹抹嘴,过去敲浴室的门。「吉娜。」
「怎麽?」
「昨晚卫姊打电话来。」
水声停了,吉娜大声说话,「她问到我了?」
「问到了。」
「你怎麽说?」
「就照上次我们讲好的理由说。」
「那她什麽反应?」
「说什麽反应。」
浴室里安静了一会儿,才听见吉娜开口,「惟惟,谢谢你啊。」
「不用谢。」我说:「可是吉娜,这样不行的。我有点害怕,如果被卫姊听出破绽了该怎麽办?你知道的,我是新人,我说的话,她未必全信。我没把握还能理直气壮的撒第二次谎。」
吉娜又开水了,水声哗哗响,她的声音夹在水花中,听不很清楚。「……不要怕……了不起……会有回报的……」
「我不要回报,我要安心。」我提高音量,「你昨天晚上不回来,也没有联络,我很紧张。你要是在外头出了什麽意外该怎麽办?我要怎麽帮你收场?别说不可能,凡事都有可能。况且你总和布鲁斯在一起,迟早会被人发现!」
她没回答,水声压倒一切。
我没办法,回到桌边心烦意乱的喝牛奶,顺手翻开报纸。
头版新闻是英女王偕同夫婿访问澳洲,总理机场迎接。
下一页写的雪梨发生连续街头凶杀案,受害者是六到十岁的孩童,三死两伤,他们在校门口遭暗枪射伤,警方相信枪手藏身在改造的箱型车中犯案……
我把财经版扔到一边去,找任何有关墨尔本服装节或姜曼婷的消息。
然後我看见了那篇报导。
不可能看不见,那麽大一张照片和文字,足足占了半版篇幅,美国女星的绯闻消息都压在底下。
偷拍照片经过放大处理後显得有些模糊,一个女人赤裸半身,游艇甲板上晒太阳,顺手接过一旁男人递来的饮料。
该暧昧的地方非常暧昧,该清楚的地方一点都不清楚,谁说国外的报纸比较有水准?
我看了很久,照片里,天很白海很蓝,阳光很好,底下的文字,大概意思是说:名模克莱儿和富商新欢共游泰国岛屿度假胜地,船上大胆裸露,传言好事将近。
比起照片,文字报导显得很没意思,我大略看一下,也只懂个六、七成,内容流水帐的记录克莱儿是如何走红,历任男友和绯闻,最近的动态,但对於照片里的男人只字未提。
看到一半,吉娜裹着大毛巾从浴室里出来,浑身皮肤被热水烫得红通通的,脸上又有了精神。
她泰然自若地说:「用不着紧张,不会有事的。消息传出去又怎样,你不说我不说,还能越海传回台湾去?卫姊的耳朵有这麽长?她又不是兔子!」
我的心神都在报纸上,吉娜的话,只听了一半,懒得反应。
吉娜换了衣服,坐到我身边来。「你帮我挡了卫姊,我得好好谢你。」
「不用谢,我只求你小心点,别惹出麻烦来就好。」我放下报纸,「工作恋爱传出去是很不好的。」
「恋爱?谁和谁恋爱了?」
我看着她,「你明知故问啊。」
「我和布鲁斯?不是的,那才不是恋爱。」
「你们这麽亲近,连着几天单独行动,彻夜不归,还不算?」
吉娜拿走我的牛奶,喝了一口,「不算。」她停了停,又说:「你不知道吧?布鲁斯的皮夹里面,有他家人的合照,老婆和两个女儿。」
我接不上话了。
她用一种看小孩出糗的表情看我。「你知道Kaya开天窗吗?」
「什麽?什麽?」
「原本要拍亚洲版封面的日籍模特儿夕子,还没进摄影棚就出了车祸,人躺在医院里。」她继续说下去,「你有发现吗?Kaya想进亚洲市场,今年它们用的模特儿,很多都是亚洲人。」
我不说话。
「布鲁斯说,虽然有替代的人选,但上头认为该用新人,最好是那种乾乾净净的生面孔。」她指着自己和我,「乾净的,生面孔。」
我保持沈默。
「有时候,摄影师的意见很重要。」吉娜问:「你懂吗?」
「懂,」我点头,「你想拍亚洲版封面。」
「如果运气够好的话。」她对我笑笑,「你也不只想拍运动服目录吧?」
我闭了一下眼睛,慢慢地说:「不,我不想。」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说,惟惟,我不会忘记你这份人情……这是什麽?克莱儿的新欢?」她眯着眼睛看报纸上的照片,半晌後发表意见,「看看,名模也是女人,该脱衣服的时候就得脱。」停了停,又说:「要是我,宁可正大光明拍裸照,该打灯打灯、该遮光遮光,脱得乾净漂亮,也不要这种模模糊糊的偷拍,看起来像罩了层塑胶人皮一样,丑都丑死了。你觉得呢?」
我怎麽想?我什麽都不想,顺手把报纸折起来,推到一边去。「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剩下的报纸等晚上回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