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色 — 第十三章 倒影

我从这件事情上面知道,这个人很懂得利用机会,虚张声势,制造当头棒喝。

他是个外国人,却有一个中文名字,还是用中文说的。虽然咬字不那麽标准,但意外的清楚,听得懂,绝对令人印象深刻。

午间休息时,吉娜和其他人去外头吃饭。等她回来,我已经准备好拍下一轮的照片。

这次我进入了状况,虽然表现得仍不尽完美,但逐渐习惯节奏。镜头後方不再传来愤怒的粗气声,甚至在结束的时候,听见摄影师称赞了一句,「还不错。」

为了这句话,我有点小小的高兴。

说起来,拍照是一种成就感很低的工作,不适合那种每秒钟都要看到绩效的人参与。看似从早到晚花了一整天,但真正站在镜头前拍摄的时间不过一小时,剩下的空档都花在准备、换衣服、化妆、弄头发,调整灯光色差背景,翻来覆去的讨论争执和沟通,还有等待、等待、等待……

有时候忙到最後,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但一点小小意外,就让所有人的辛苦付诸流水。

所以说,对於每一点成果,都要当成宝贝一样的好好珍惜。

下午工作时,我很投入,几乎管不了场外的状况,但每次休息换衣服的空档,我都在留意观察周遭动静,寻找熟悉的人影,可是结果令人失望。我没有看见梁祺川。

收工後,吉娜告诉我,她要和其他的工作人员去聚餐,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拒绝了,说想回去睡觉。我说:「昨天晚上太兴奋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累死了,哪里有床我可以倒头就睡。」

她哈哈笑,说:「惟惟,你小孩子啊!」想了想,又说:「你回去也好,说不定卫姊会打电话来查勤。」

「啊,真的?」我一惊。「为什麽?不放心?」

「她那个人最小心不过了。」她拜托我,「要是卫姊打来,或谁打来,你该知道怎麽说吧?」

「我说你洗澡去了?」我想了一下,编织了一个藉口。

「就是这样,帮我挡挡。」

「如果她叫你洗出来回电话呢?要是她打第二通电话来呢?」

「不会的,她那个人我很清楚。做事很小心,但事情多,人很忙,她要有时间电话查勤,已经算了不起了,」吉娜对一切都了若指掌。「才不会追根究底。」

吉娜走後,我收拾东西下楼,到斜对面的公车站等车。太阳下山,天色一暗,温度骤然降低,风很凉,穿过衣服的缝隙。

我站在那里枯等了半小时,没车来,左右看看,街上冷冷清清,商店都关门了,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里和我熟悉的台北,真的很不一样。

台北是不夜城,五、六点,正是下班时间,街道上人潮汹涌,店家一直营业到凌晨,还有许多二十四小时的商店,好像不管什麽时候都有吃有玩。

但这里不一样,过了下班时间,人潮就散了,白天最热闹的市中心,晚上成了最冷清的区域。

又等了五分钟,还没来车,我犹豫起来。其实这里离旅馆并不太远,只要沿着街道走……我心想,沿着街道走,大概的路线都记得,走回去也行,说不定还能碰到什麽好吃好玩的。

我走了两条街,不时左右张望,东看看西看看。没有营业的店,我看橱窗,有营业的店,我就进去绕一圈,有喜欢的就拿起来问问价格,然後再放回去。

一个人这样逛,格外具有一种冒险气氛。我并不觉得害怕。

经过一间卖热狗堡的小店,香喷喷的气味传来,我一下子饿了,买一个浇了黄芥末和酸黄瓜的热狗堡和一杯可乐,拿在手上边走边吃,样子不好看,但吃得很香。

然後我在一个街道转角停了下来。

记忆到这里有些不管用了,没把握是该直走呢,还是该转个弯向右?站在街口发愣,想问路,却左右不见来者,好不容易远远出现了人影,跑过去一看,却是两个日本观光客,虽然热心,但对於此地,他们可能比我还茫然。

我们三个人就着一张地图研究了半天,还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最後,其中一人想出了好方法。「你可以问问看这边的店家!你看,那间餐厅里面的服务生都是本地人,他们一定知道路。」

我转身一看,果不其然,身後的高级餐厅里灯火通明,晚餐时分,坐满了顾客。大门刻意设计得庄重典雅,每扇窗户每块玻璃都擦得如镜子般发亮,穿着白色衬衫系着黑领结的侍者在餐桌间穿梭,用银色的大托盘端出一盘盘海鲜和浓汤。

每张餐桌上都铺着厚厚的米白色的桌布,熨得平整挺直的白色餐巾折成冠状,擦得发亮的白色瓷盘子和银色刀,铺排得整整齐齐。

我正要伸手推门进去问路,目光一闪,在大快朵颐的食客之间,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早上在天台上,以木箱为椅,用纸杯喝冲泡咖啡的梁祺川,现在正和一个棕发、白皮肤的年轻女子同桌吃饭。

她美丽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头发松松软软的,在水晶灯的光芒下闪烁生光。

其他桌上的客人,无论男女──当然,男性最多──都在寻找机会正视她,忙碌的侍者也有意无意的在桌边打转。

我也许对於很多事情缺乏概念,像只井底之蛙,我也许後知後觉,对於周遭发生的事情反应慢半拍,但有些东西,我不会认错。

我曾看过这个女人,虽然她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打扮。

在飞机上的时候、在飞行途中我醒来的时候,吉娜膝盖上摊开的那本杂志,那张跨页的化妆品广告,那双蓝眼睛,那名牌的logo就印在广告的下角,而另外一角则是她背书的英文签名,低调又内敛,让人不可忽视的那种签名法。

我的脑子里,还在回忆飞航杂志的那一页呢,餐厅里的美女已经站起身来。

她裸露的背部皮肤光滑细腻,还有她身上的那件衣服,白色的,乾乾净净的,一点多余缀饰都没有,像朵藏在黑暗中白莲花的那件连身裙子。

玻璃窗里,棕发女人倾身过去,亲吻对面的人。

玻璃窗上,倒映着我的模样:肩膀和手上各负着一个重重的大包,里头装满工作用的瓶瓶罐罐、每一样行头,一手握着热狗堡,黄色的芥末汁流在指头上,脸上是一副又蠢又傻又困惑的样子,清清楚楚。

我放下推开门的手,转身离开了那间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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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积稿的需要所以在popo贴得很慢,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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