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真正的孤儿
小津消失的那一个暑假,我切断了所有的情慾来源。
我不知道没亲没故的小津还能够去哪里?我发了疯的寻找,却总是扑空。
空荡荡的房间、拨出去的空号、连系所前的同窗录上,『高又津』三个字原来的位置……都是空。
一颗心悬在那些空荡荡的位置上,我的暑假过的算是凄凉。开学後小津还是会出现的吧?我一厢情愿地如此祈求着……等到重逢时,我有很多话要说…
但是我该说怎麽说才好……
『嗨!可别再叫我淫虫罗,我现在可是新好男儿。』真可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是开玩笑的,不管那个男人是不是我,都无损我们的关系。』什麽关系?我还妄想能够回到从前当好兄弟吗?
『伊莎贝尔!我们在一起吧!』………不知道我会不会被乱拳打死就是…
暑假里我拒绝了所有女人的来往,除了跟bubu去花莲玩了几天之外,我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女人。这引得助教大加抗议。
『为什麽今天不见我啊?』她声音发着嗲,向我要求见面。
见面还能干嘛?当然就是那回事。
『没听清楚吗?我不是说今天而已,以後除了在学校里、或是系办,不管是任何时间、地点之下,我都不会再见你了。』我实在是很懒得重复解释一大堆,但是要让她死心我才能够落得清静。
『你该不会交女朋友了吧?不是刚跟那个小处女分手而已吗?怎麽这麽快又找到一个?』助教语气里明显的酸溜,『该不会是你说的那个bubu吧?我上次看到你们一起吃晚饭。』
『你也管太多了。』我越来越觉得不耐烦,bubu?你跟她怎麽比?人家比你有大脑多了。『bubu只是我的好朋友,已经不是你想的那样了。』
我说的是实话。
『已经不是?那就是以前是罗?你真花耶……』她哼了一声,那态度终於是让我发火了。
『庄小姐,我现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詹子杰不管以前玩多少女人,都跟你无关。我以後会不会继续玩女人,也跟你无关。这意思你懂吧?』
趁着助教还没有会意过来时,我又补上一脚。
『以後老子就算憋不住要玩女人,我也不会找你,够清楚了吧?』
挂下电话前,我听见了助教的嚎叫声。
除了早就对她不耐烦之外,其实我多多少少算是迁怒了。
找不到、失去小津的音讯,这让我心浮气躁。烦到受不了时,我会找bubu谈谈天。
我跟bubu深谈的时间越来越多,因为涉入过,所以bubu能够顺畅地利用谈话让我面对我以前的人生。我花了很多时间想想自己、想想母亲、想想小津,甚至……也想想我的死鬼老爸跟他的新家庭。
只是,二十多年来的潘朵拉盒相貌已经难以改变,即使我努力的想找出自己天真单纯的一面,都还是会不自觉的闪躲。只因为我的过去,没有天真单纯这回事,即使有,也早就坟上草同人高了。
翻出来的,反而都是那已经没有完整形状的情慾片段,跟…与小津之间那悲哀的错身。
暑假过了一大半,我一直埋首书堆里,翻着小津以前为我影印的笔记,那感觉非常的痛……很痛,原来所谓的『心痛』,真的是一想起来胸口就会难受。
真实的、想要握紧心脏的…那种痛。
对於母亲我是感到遗憾,因为我知道她是真的不在了,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小津不是…在这世界上总还有个角落,躲藏着这个比我更加孤寂的人,而我竟然无计可施。
这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每每看着笔记上小津整齐飞舞的字迹,我总是会想起我窃吻的那个宿醉早晨,然後我需要佐上一些酒,才能稍微麻痹一下自己的胸口。
就这样日复一日,没有女人、没有荒诞、没有玩乐、也没有…小津,我的暑假似乎就要过的平淡又惶恐。
平淡的是日子,惶恐的是我夜夜梦回里,所牵挂的那张苍白的脸,到了开学後我可能还是会看不见。
周阿姨打了电话给我,那时我正在看刚从书局买回来的书,心情算是平静,加上周阿姨说话很小心,也不至於像我那死鬼老爸会把我惹毛。
「子杰…阿姨可以去找你谈谈天吗?」
「找我谈天?怎麽?该不会刚新婚就被打了,想找我诉苦吧?」
我半开玩笑、半嘲讽地对她,对一个长辈来说的确是很不礼貌的,要是我爸大概又恨不得可以当场再给我一巴掌吧。
「当然不是…」她是对我不予置评的,我知道,所以对於我的酸言冷语没有多大的情绪反应,「总之你拨个时间给我,我跟你谈谈。」
周阿姨以年纪来说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但是脂粉未施的脸上却没有什麽皱纹,即使如此,在我看来她也不过是个相貌、身材都平庸的可以的女子。我真搞不懂我母亲是哪里比不上她?床上功夫败阵吗?
「你长的很高了,是个男人了。」她一看到我先是寒喧。
「我爸都快进棺材了,我当然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连烟都没有带出来,毕竟,她是孕妇。
只是一句我习惯性的酸溜话,却把周阿姨逼的哭了。
「子杰,别再咒你爸爸了…不要…好吗…?」
「……呃?」我吃惊地看着眼前肚子已经不小的女人,她是产前忧郁吗?怎麽我随便说句话就哭成这样?
「你…你爸爸他………」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又哭了。
突然的,我有不好的预感。
报应吗?当周阿姨终於在断断续续的抽噎中把话说完了,我必须承认,这在我的意料之外,并且这意外的消息迅速地抽乾了我的思考能力。
我那老爸…不久於人世,据医师的说法是肝癌,而且…肝已经几乎硬化了,要切掉癌细胞的话,几乎是不可能了。也就是,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我以前就梦想过他得到报应的一天,我一定要在他断气前,亲口告诉他,看到他这样这真是大快我心。
但是…等到真的变成事实了,我却只是呆然的面对眼前的无助孕妇。
「他还可以撑多久…」我不知道怎麽安慰周阿姨,只能问这最笨拙的问题。
「最多半年…最多……医生说…一般说来…大概是三个月…」她一说到这又哭的更大声了,惹得咖啡厅里往我们这里看来的人越来越多。
「这样…不就是赶不及看到小宝宝吗?」我看看周阿姨的肚子,还没大到马上临盆,但是就算老爸可以撑半年,想必那最後的一段日子也是神智不清,跟已经死了没两样了……。
「这才是我跟他最遗憾的地方,正元可以说是没机会亲眼看到他唯一的儿子…好…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宝贝…他却看不到…」
唯一的儿子?难道我就不姓詹吗?这女人是…哭到昏头了,搞不清楚状况吗?
「我爸还有我可以给他送终,他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虽然我这个儿子跟他形同陌路,你这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也没资格这样说吧?」
我的确是生气,即使我痛恨我的老爸、我瞧不起他对我母亲所做的一切,但是…这个姓周的女人…这个外来者,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说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是我老爸唯一的儿子?
要说也是我自己说!还轮不到她吧?
察觉对我的不悦及敌意,周阿姨抬起了红肿的大眼睛,擦擦鼻涕,正过神来。
「你不必对我如此不客气,我知道你对於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很不谅解,但是…子杰,你要知道身为一个男人,做到像你爸爸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在疯言疯语什麽?你是说他打我妈打到快死了,还有跟你大搞外遇都是有苦衷的?你放屁!」
周阿姨被我的怒骂声震慑住,但是依然咬着牙继续说下去。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包括你妈妈是大着肚子嫁给你爸爸这件事情。」她的话以及脸上那哀凄的表情,让我头皮发麻。
「造成所有悲剧的人是你妈妈自己,如果她当初不拆散我跟正元,今天…今天根本也就不会有你詹子杰!如果你厌恶你自己的存在,你就去恨你的母亲为什麽要生下你吧!」
我的脑子轰然作响。这女人真的是疯了,她在说啥?她在说我母亲才是利用肚子里的我去拆散这对狗男女的坏女人?
「你莫名其妙!不要以为我妈死了你就可以随便乱说话!」我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桌子,餐厅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一个大男孩在对一个孕妇耍狠,都对我投出了讶异及鄙夷的眼光。
「我不会去欺负一个死人…我只是在告诉你真相。」周阿姨恢复了她的冷静,对我一字一句清楚的宣达。
「真相是很丑陋的,子杰,其实你自己应该早就有感觉,只是你不想承认罢了。」
我不想承认…?小时候的验血报告都被我母亲撕的稀烂、当亲友私底下窃谈我为什麽长的一点都不像父亲,却比较像父亲年轻时的同学,母亲更是掩住了我的耳朵…
我要承认什麽…?真相从头到尾就不曾在我眼前出现、摊开过,我是要去承认什麽?
周阿姨见我沉默地坐了下来,继续心平气和的对我说着这些所谓『丑陋的真相』。
「你妈妈之前是跟着别人的,但是那个男的後来出了国,没回来了,偏偏你妈这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你妈妈娘家家教严你应该很清楚,所以,她挑上了正元—你父亲…,故意找机会灌醉他,然後…过没多久就说有了他的孩子…」
周阿姨笑得极苦。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跟你爸都已经交往了八年…婚期都近在眼前…你能够想像我们所遭受到的痛苦吗…?你能吗……?」
男人被指责、并且被要求负责任。女人…被暗地里嘲笑守不住自己的男人…原本人人称羡的鸳鸯,瞬间因为一个女人的自私谎言变成了笑话一出…。
母亲是这样的人……?
不…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接受,不能!那个美好的形象让我撑过了恨意绵延的童年跟青少年时期,将来没有了对母亲的信仰及对父亲的恨,我詹子杰怎麽办…?
「你不要再疯言疯语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是白痴?你已经得到我爸了,而且我相信我老爸一定不会亏待你跟你的小孩,他都摆明了跟我对上了,你无须多心。」
我站了起来,丢了一千块在桌上。
「以後不要再叫我出来跟你谈这什麽鬼天,没什麽好谈的,你回去告诉詹大老板,他不要的这个儿子决定靠自己,要提早从他的存款机里解约了,把养我这人渣的钱,留给他自己办後事跟当你儿子的奶粉钱吧。」
「子杰!你爸想见你,这最後的愿望你都不成全他吗?」周阿姨站了起来,换她对我吼了。
我回过头来,刻意的嘲笑。
「唉唷…在你跟我说了这麽多所谓『丑陋的真相』之後,才提起要我去见他这件事情,你不会觉得你的逻辑有问题吗?周小姐?」
我甚至觉得这个女人心机深重!这样挑拨离间後,她是还要我怎麽样?哭着爬到老爸面前感激他的养育之恩?还是要谢谢他揍了老妈这麽多年、还要养我这只狗?
不管他是不是我亲生的老爸,他的所作所为都已经不值得我同情他丝毫。送终?我看也不必了,白包我倒是可以包上几百元,这个姓周的女人不都说我不是亲生的吗?我干嘛去?
「他真的很想见你啊…子杰…」周阿姨又哭了,不过那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她就要作寡妇。
「告别式的时候也许会见到的。到时再通知我,就这样。」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漫无目地的走在大街上,我心里乱了好些时候,难以恢复平静。
愤怒、疑惑、尴尬、矛盾…层层包裹在『真相』的表皮下,撞击我的回忆。
关於那周阿姨口中『丑陋的真相』的回忆。
当我最後还是到老爸待过的医院明查暗访後,走在医院外的人行道上,除了因为太阳太过毒辣这样的原因之外,我正式的被真相敲昏了。
老爸的血型,根本不可能生出我这个儿子…
原来我早就跟小津一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我在医院门口,老头真要见我的话就说一声吧。」
过了几天後,我挂了个电话给周阿姨,在电话里,我听见了仪器缓慢走动的声音,宛如父亲那也准备缓慢逝去的生命力正在一步步远离这个世界。
「你上来吧。」周阿姨的声音软弱无力,像是刚打过仗一样,「他刚做完例行检查、打了针就睡着了,来的时候声音轻一点。」
没有水果、不需要礼物,我静静的把我自己送到垂死的父亲跟前,也许就是天大的让步了。
病床上那个已经瘦得皮包骨的秃头老人是谁?是我的凶残父亲?
他曾经那样有力的手抓着母亲的头发殴打她、他曾经那样不饶人的嘴巴吐过唾沫在母亲的脸上,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字眼…,但是现在我却只看到插满了管线的黄色枯手跟似乎在梦呓般的乾瘪嘴唇。
「这次的检查特别痛,医生说,他的肝已经完全硬化了,长针插进去也抽不出什麽可以检查的东西了…」周阿姨含着眼泪,但是努力不让它掉下来,抿着嘴唇对我说明。
不到十坪的白色病房里,我的思绪也变成白色的,我说不出话来。
「子杰…我想过了,」周阿姨把我拉到病房外,「你就当作你不知道这回事吧,关於正元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都已经告诉我了不是吗?还要我装作不知情?」这女人实在是太好笑又矛盾。
「你听我说…」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他是没机会看见这孩子了…医生刚刚说了,正元走的时间可能会提早,状况比想像的还糟…所以我希望你…」她终於是让眼泪掉下来了。
「我希望在他往生前,你还是他唯一的儿子,毕竟他把你养得这麽大,也念到大学,我拜托你…」周阿姨突然跪了下来,「子杰!我拜托你,不要让他知道你晓得这件事情,他根本不想让你知道…是我…是我自作主张…」
一向都知道我跟父亲之间的对立,但是为了我能够在父亲最後的一段路上尽一下人子的心力,周阿姨用最笨的方法—抖出真相—对我要求。
也是最聪明的方法。
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私生子,那麽我便会对这份骨血亲情感到憎恨。
而事实上,父亲恨着母亲的理由,太正当了,到了连我自己都无法反驳的地步。但是父亲却从来不曾恨过我,即使我是这麽的忤逆、敌对。
〔爱或不爱,要或不要,有时候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
bubu曾经这麽告诉我。而父亲跟母亲血淋淋的证明给我看了。
我扶起了浑身发着抖、跪在地上不断哭泣的周阿姨。
「你怀孕了,不要这样折腾自己。」
「子杰……」周阿姨无力的站了起来,一双睡眠不足又红肿的眼睛哀求地望着我。
「我先回去了,让他好好睡吧…」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告诉我爸,今天我来过,明天我再过来看他。」
我是便利商店,有什麽需求,我给的起的就服务。而且完全是免费的。
前提是,必须亲自主动走向我。
而面对毕竟扶养了我,并忍受我的不肖二十多年的养父,这是他最後的希望,由他的女人下了跪跟我要求。
我无论如何都要给的起、做得到。
因为,他是我爸。
即使骨子里,我还是个真正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