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鳥 — 孤鳥(11)

灵魂

「和你分离,有如灵魂被切割一般的痛苦。」

因为当灵魂被切割的同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灵魂早已布满了她存在过的痕迹,当初似乎平静的分离,其实早就已经让你的灵魂鲜血淋漓了。

那时,我全都懂了。

11

我们有过一个梦。

这个「我们」,其实有点难定义,我不知道该说是我、小垒和柏嵩,还是我、小垒和森棋,又或者是我们4个人共同的梦。

高二上学期,期末考将近的时候,我和柏嵩依然在放学後去找小垒,假日依然相约出来,打球、打网咖,或只是找间有冷气的餐厅坐定,点了餐,便能够谈天说地一个下午。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寒假的尾声,1月底交接2月为止。

之後柏嵩就找到了补习班,走向了自己所选择的未来。

於是,剩下的时间,他几乎会在补习班度过;就算周休下午没有补习,他也几乎是在图书馆,或者是在补眠的状态,我们难得碰到面。

於是,所谓的聚会,就只剩下我和小垒两个人。

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毕业,联考结束之後。

常常我和小垒聊天聊的正起劲,两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突然不经意的一句「嘿,柏嵩,你说是吧?」、「柏嵩,你怎麽都不说话?」两个人便会停住笑声,相望了一下,然後……便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沉默并不是因为不愉快,而是我们两个人玩乐的时候,总感觉缺少了什麽东西,又说不出来,正当暗自思索的时候,突然间被点破了,却反而感到空虚。

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谈话都是停停笑笑的。

笑是发自内心真正的笑,还是用力挤出来的那种不健康的笑容,我也搞不懂。在那段时间,我下意识地一直刻意寻找着一些有关於我们和柏嵩的记忆,来提醒着自己,和柏嵩在一起的日子是真真切切的发生过,我们也一起度过。

我知道很没意义,但至少,这麽做多多少少能够填补少了他的空虚。

扪心自问,对於柏嵩这样的一头栽在课业里面,就几乎与世隔绝了,我们难道不在乎吗?难道能够用很释怀的心情对自己解释,他正在为自己的理想打拼,这是情有可原吗?

如果说这句话是肯定的,我想我在骗人,我还是会耿耿於怀。

过去的时光如果比喻成泡芙,那柏嵩就像是里面饱饱的奶油,充实的填充了生活,突然间被抽离,说不在意、不会不习惯,真的是骗人的。

但眼看他为了自己所选择的未来努力,身为朋友,我们能做的也只是祝福。

然後还是祝福、再祝福,如此而已。

记得每当我需要寻找填充物,来填补少了柏嵩後那空虚的外壳,我常常会想到当初我们三个人一起约定的梦想,一间简餐店。

虽然说那只是三个稚嫩的大男生所怀的梦想,现在看起来距离似乎有点远,有些稚嫩,甚至可笑,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在约定的同时,心中怀着满满的憧憬。

我们是认真面对的;我们是打从心底相信,这麽梦想会实现的。

那种情绪,真的很真。

不只是个约定,甚至那时的我们,无论在即时通上面,或是平常见面,都会花好多好多的时间来讨论那家店该坐落於哪里,卖些什麽,装潢如何,甚至大门该用自动门还是像是美国西部牛仔电影一样的两扇木制小门才好。

每个零碎的东西,都能够使我们雀跃,讨论好久。

在高二上学期吧,有次段考的前一个礼拜,在下午的班会课,辅导室的老师敲了敲教室的前门,探头进来望了一下,便走上讲台,扰乱了原本应该是我们准备段考的自修时间。

起初没有一个人肯抬头望着台上的老师一眼,大家都埋首在英文单字书、数学讲义之中。直到老师又拍了拍讲台,大家的目光才从书堆中拔出,然後挂满疑惑的望向讲台。

「各位同学好,我是辅导室里面的辅导老师。」老师手里捧着一叠试卷,「我知道大家都要准备段考,时间宝贵,那麽废话不多说,辅导室在这节班会课帮你们班排了性向测验,现在从第一排座位发下去,拿到後就开始写,」老师把考卷依序发给每排的第一个同学後,走回台上,指了指讲台,「写完後交到桌上,就可以继续看书了,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的。」

接下来,便是一阵考卷翻页,夹杂的笔芯在纸页上细碎的沙沙声。

除了咳嗽之外,整个流程没有一个人说话,一整片的宁静垄罩在班上。

这只是个很简单的流程。

几天後我们便拿到了辅导室所给我们每个人各自的性向测验探索量表。大家拿到後,也只是各看各的,顶多几个好朋友会好奇互相看对方的测验结果,并没有在班上造成多大的的话题。

但这件乍看起来稀奇不过的事情,却意外的,让我们三个人的话题之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些现实的元素。

那样的元素,叫做未来。

在拿到结果的当天,我和柏嵩在当下就互相看过了,也聊了一下。

那个下午,太阳很大,我们早就和小垒约好了去吃冰;而放学後,我们把这个话题,从教室延续到了那间冰店。

起初我们只是把已经在书包里皱成一团的测验结果量表拿出来,在等待冰送过来的空档摊在桌子上,抹平,然後和小垒分享。

「这是什麽东西?」小垒问。

『学校辅导室的测验,应该是测试我们对哪个学群比较有兴趣,可以拿来当以後填大学志愿的参考。』我说。

「喔,我还以为是咸鱼乾。」他把我和柏嵩的测验结果接过去。

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看的很仔细,也看了一段时间。

随着他递回来,冰也送上来了,我把桌子清空,再度把那张咸鱼乾放到一旁。

吃冰时,他一直拿汤匙搅着碗里面的冰,样子有点漫不经心,似乎在想什麽。

「你们辅导室的测验真的准吗?」後来,小垒突然从神游中回神,问我。

『为什麽这麽说?』

「为什麽你的性向是心理、设计、文史、哲学学群?」

『有任何问题吗?』我很疑惑。

「没有,」他说,「只是我看了你们的性向测验後,有点讶异。」

『什麽意思?』

「我突然觉得,自己竟然对你们感觉有点陌生。」他搔搔头,想了一下,「刚刚看了你们的测验结果之後,我暗自问自己,对於你们的志向、理想、甚至现在学校里擅长的学科、讨厌的老师、喜欢的女孩子类型是什麽样子?结果,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什麽都说不出来,所有的问题我都答不出来;我突然觉得,我对你们的了解只有在於常常一起打球、一起打网咖、一起玩,其他的事情,真的很少。」

他说完後,便埋着头开始专心吃冰,脸似乎有点红。

或许连他自己都有点讶异,自己会一口气说那麽多的话,说这些我们平常连碰都不会碰到的话题,甚至平时如果我们谈起这些,自己都会觉得不自然,都会害躁,何况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他一口气说了那麽多。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都不发一语,三个人都埋着头,专心吃着冰。

说是专心吃着冰,我想大家其实都在思考着刚才小垒的一席话。不只小垒,我在仔细想过之後,也反问自己,如果不是在学校早就已经看过柏嵩的测验结果,我真的能说出他的性向是什麽吗?答案竟然是不能。

而他喜欢的女生是什麽类型呢?我不知道。他未来想当什麽呢?我也不知道。他讨厌哪个老师呢?我猜是那个连续当了我2个学期的机车英文老师,但确定吗?我也不确定,因为那也只是我的猜测。

如果是小垒呢?那我更是一无所知,因为他跟我的学校又不同了。

我突然有跟他一样的感觉,望着眼前的两个人,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玩,一起聊天,比起谁都更亲近,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几乎不少於家人;甚至我都已经认定他们会是我一生的好朋友了,但现在我对於如此熟悉他们,却突然感到陌生。

我望了一下柏嵩,和他视线交错时,我看见了跟我一样困惑的眼神。

小垒的话犹如一阵当头棒喝,打醒了我们三个人。

後来,我们三个人都把埋在冰碗中的脸给拔了出来,互相望见对方;我们都知道对方的脑子里在想些什麽,想说什麽,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最後,先开口的,是柏嵩。

但他也只是不好意思的咕哝了一声:「喂。」

「干麻?」小垒。

「你……以後想做什麽?」柏嵩搔搔头,脸红了一下,勉强从紧闭的唇齿之间挤出这个句子。

「厨师吧。」他耸耸肩,语调也很低,「毕竟我是读餐饮的,正好也有兴趣,就去看试试看能不能考到乙级证照了。」

「喔。」柏嵩点点头,看向我,「你呢?」

『这……』我想了下一下,『作家吧。』

「作家?」这个答案似乎让他们两个有点意外。「为什麽?」

『可能和森棋在一起,久了之後受到她的鼓励,也开始练习写一些文章,虽然才写几个月,也写出兴趣了。』我说:『我对未来真的没想那麽多,就只是想当一个兼职的作家,然後找一份稳定一点的工作。毕竟这个大环境里面,要靠写作养活自己真的有点难。除此之外,我没想那麽多了。』

他们两个人听了我的答案之後,点点头,没再说什麽。

『你呢?』换我问柏嵩。

「当一个歌手。」他毫不迟疑,就说了。

比起我的答案,他的答案更应该让大家意外,但大家这次却都没说什麽。

只是点点头,然後露出微笑。

很自然的,大家都笑了出来。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就像是在说:嗯,我们都懂了一样,彼此突然间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原本有些僵硬的气氛,登时化了开来,反而感觉脸上的笑意有些温暖。

「喂。」这次开头的,换成了小垒,「我以後想开一间简餐店,你们呢?」

『我想去简餐店上班,领薪水。』

「去你的。」他说着,自己却先笑了出来。

「你想开的简餐店是什麽样子呢?」

「其实我也还没很仔细地去规划,我只是抱持着想要拥有一家自己的店,这个梦想而已。」他耸耸肩。

『听起来好像只是个刚发芽的梦。』

「说话不要这麽文诌诌的好吗?」小垒看着我,笑着,「大作家。」

『我这麽低调都被你看出来了,看来我果然是当作家的料,』我说:『别闹了,我想听你说说你理想中的简餐店雏形。』

他在叙述时,我望着在叙诉着自己梦想时的小垒,感受着他谈及自己的梦想时,眼神所散发出来的温热。那是一种对於未来的向往,我在注视的同时,像是被传递一般,似乎自己也能感受到那一份激昂。

『你的店会卖咖啡吗?』然後,我开始问。

「会呀。」

『那麽调酒呢?』

「不知道耶。」

『装潢呢?是走什麽风格?』

「我也不知道。」他想了一下,反问我:「倒是你,这是我的梦想,怎麽你一副比我还认真呀?」

『也对喔。』我笑了一下。

不只我,大家都了出来。

我发现到,从刚刚开始,整间冰店就一直垄罩着我们的笑声。

这样的笑声,大概是从谈到梦想开始就不曾间断。

『对了,柏嵩。』我突然想到。

「怎麽了?」

『以後你还没有成名以前,可以到小垒的店内驻唱呀!』我说:『很多歌手都是先驻唱,然後慢慢有名,才去发专辑的。』

「简餐店通常会有人驻唱吗?」

「只要有个小舞台,有什麽不可以。」小垒说话了:「我只怕你会把我的店唱倒而已,你如果唱得太难听,皮给我绷紧一点。」

『然後你在唱歌的时候要挂个名牌,上面写着:『李垶垒餐厅驻唱人员。』,这样比较有气势。』说完後我自己先哈哈大笑。

「不要,那个名字好难听。」柏嵩马上反对。

「干,你们很烦耶。」

我和柏嵩的笑声突然因为小垒的反应而瞬间引爆,而小垒则是气到差点把吃冰的铁汤匙给折弯。

不知道笑声持续了多久,等到停歇後,我突有感而发然:『乾脆到时候,我们一起出资,小垒当老板,我们两个当股东吧?』

听到我这个提议,他们两个愣了一下,然後相视一笑,看向我。

「你怎麽会想到这个主意?」他们两个人问我。

『我只是觉得,如果未来我们三个能够还聚在一起,那一定很快乐吧!』我想也不想,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一直到走出冰店门口,他们两个人在谈到简餐店时,眼神所绽放的光芒就不曾黯淡过,反而因为我刚才的那句话,更加炙热。

而我也从和他们视线交错之间,从他们的眼神之中望见了自己一样闪烁的眼神。

还有整间冰店,从里头到外头,都是我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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