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鳥 — 孤鳥(10)

10

我唯一一次和柏嵩借过机车,就是为了森棋。

从某一方面来说,是为了我的坚持。

第2次在洗手台前,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在我回答了她是否能相信我这个问题之後。最後她又叹了一口气,眼神已经没有任何的防备。

应该说,她的样子很疲惫,几乎已经无力防备了。

「其实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她渐渐崩解的防御工程之中,渗透出了一丝沮丧。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就算把我担忧的事情告诉你,也於事无补了。」

『说说看也好,或许还有转机,虽然我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我说:『至少1+1不会小於1,不是吗?』

「还需要吗?真的是於事无补了。」她的眼神一直沉沦在地面上,像是没有力气抬起头来一样,样子很疲惫。

『看着我,』我对她说:『相信我,这次我很坚持。』

我的话似乎在她的心中起了些作用。

她想了一下,似乎在迟疑些什麽,最後下定决心,轻轻地点点头。

她向我大致的说了概况──她没带钱,而厂商今天就要来收款的这件事情。

我们也知道,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出错的好戏,就算这不是什麽滔天大错,还能跟厂商说抱歉,约另一个时间,但是想也知道,那些在一旁看戏的人,绝对不会放弃这次的大好机会,虽然这不是一个一举把她拉下马来的重大过失,也能够拿来大作文章。

森棋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正常小女生应该眼眶泛泪,甚至哽咽的情况。

从头到尾,她的语气都很坚定,也很平顺。

在听她叙述的同时,我也偷偷地望着她稍微向下俯视的脸庞,观察着她的的表情起伏,对於她出乎意料的坚强,也暗暗地佩服。

『你有想过该怎麽办吗?』等她说完後,我问。

「也没办法了,」她挤出一个笑容,「反正是我自己的错,也怪不了别人,别人的舆论牙一咬就过去了,只好下次再和厂商约时间了。」

听了她的答案,我点点头,没有立即回话。

她的神情,像是走投无路而逼不得已的无奈。

这对她来说,一定是费了一番功夫,才鼓起勇气下的决定吧!

我皱着眉,在心中暗忖着各种方法可行性,望着她用力挤出来的笑容,反而令我更加不忍心,更不能忍受眼睁睁看着她面对大家的冷言冷语,而我却无能为力的那种无力感。

那样的无力感,像是一种讽刺一般,一直嘲弄着从一开始就积极想帮忙的我。

我皱着眉,靠在洗手台上不断挖空脑袋,任由磁砖上的水珠浸湿我的腰际。

过了几分钟後,我才终於想了到一个方法。迟疑了一下,我仔细评估了一次,才觉得这个方法似乎有点冒险,几乎到了荒唐的地步。

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个方法了。

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後我的固执还是战胜理智。

於是,我站直身子,不再依靠在洗手台之上,尽可能对她露出一个很轻松的笑容:『嘿,你相不相信有缘分?』

「你说的缘分,是人与人之间的认识所必须的那种运气吗?」对於这个问题,她愣了一下。

『不对,』我摇摇头,指着自己,『其实缘分,是一种很混的形容词。』

「什麽?」

『遇见你,然後义无反顾地为了一个并不熟识的女生去为被大众的观感,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可思议了,』我说,『接下来我的抉择,会更加的不合常理,我不会形容为什麽我会这样做,所以我只好说……』

「说什麽?」

『我跟你真的很有缘。』

她又一次目瞪口呆的望着我。

厂商要来收取的金额,是5位数,2万元,对高中生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

在我得知了这个数目字之後,也吓了一跳。

随後,我还是向她点点头:『我试试看,可是没有绝对的把握。』

「其实是我自己犯错,被惩罚一下也是应该的。」她连忙摇头,「不用麻烦了,真的。」

『在放弃之前,至少也先试一试,』我说:『而且我说过了,我坚持。』

「这……」

『社团课下课後厂商会来吧?』我看了看时间,『剩下15分钟,没有时间迟疑了,15分钟後再见。』然後我便转身,一边拨着柏嵩的电话,一边跑下楼梯。

整个楼梯间,徘徊着我急躁的脚步声,随着回音充斥在整个空间。

我还差点摔了一个跤。

跑到热音社的社团教室找到柏嵩之後,借了机车钥匙,我又马上跑到学校侧门旁的矮墙。

「借钥匙干麻?翘课吗?」柏嵩掏出钥匙的时候,还一脸狐疑的望着我。

『车子停在老地方吧?』

「喔……嗯。」

『好,等会见。』我头也不回,随口丢下一句话,便跑了。

我几乎是用尽全力奔跑的。

我也没算时间,没去估计时间是否充裕,也没这个心思,只是一直往前跑。

一开始我的运气很好,在跑到矮墙的路途上,都没碰到老师或教官。

左顾右盼了一下,确定附近没人,才一个蹲身跳上矮墙,翻了过去。

落地後也没闲着,马上又一个箭步开始跑,车子还停在三百公尺外的小巷子里面。

我的样子很狼狈,像是身後被一只大狼狗穷追不舍,不断拼命狂奔。

只是现在的情况,追我的并不是什麽洪水猛兽,而是在跟时间赛跑。

等到骑上车後,已经气喘吁吁了。

这时,运气也用光了,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来了一片乌云,随即一阵倾盆大雨。

现在的我没带雨具,也没时间避雨了,只好催动机车,顶着大雨往邮局骑去。升上高中的时候,爸妈就帮我办了一个帐户,把以前我过年时候的压岁钱全都存了进去,然後交给我使用。

这一年多来,我光凭着零用钱就够花用了,根本没有动过里面的钱,不知道有没有足够2万这个数目。

雨水不断的滑入我的喉咙,眼前几乎就是模糊一片了。

顶着一身滴水的身子到提款机前面的时候,还引来众人的侧目。

说来真好笑,我竟然为了一个女生把自己搞成了落汤鸡,还义无反顾地提出2万现金借给她。看来我没有胡诌,这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了,这时候缘分这种很混的形容词就派上用场了。

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

等我收住笑容的时,更多目光看着我了,一个浑身滴水,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在上课时间跑出来领钱,还在提款机前面傻笑,怎麽看都觉得可疑。

提完钱,我收了提款卡,红着脸赶紧离开。

再度骑上车的的时候只剩下5分钟了,在雨天我又不敢把油门催的太急,只好沿着小巷子抄近路。等我停好车的时候,巷子内沿着平房屋檐洒落下来的水柱,已经让我一路都在游泳了。

我连时间都不敢看,又翻了墙回到校园,拔足便往校刊社的社团教室狂奔。

等我跑上楼梯,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大口吸气时,也望见了在门口等待,神情焦虑的森棋。

这时,下课钟正好响起,难道是我眼花了,这声悠远的钟响似乎从她的眼中抖落一丝雨滴。再仔细望了一下,我又从她的脸颊上看到一道涓流。

我愣住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坚强的韩森棋,流泪。

「谢谢你。」她说,在一阵沉默之中,她露出了短暂的浅笑。

像是这场雨,乌云盖顶,终於探出了一丝阳光一般。

赶上了。在这片大雨之中,我依稀又听见自己的笑声。

把钥匙还给柏嵩时,他看到我的狼狈样,吓了一跳。

收下钥匙後,他说什麽也要我先换上乾净的衣服,然後要带我到保健室。

「你有带乾净的衣服吗?」

『今天没有体育课,我想应该不会流到汗,所以没带。』我摇摇头。

「我有带,先借你穿,洗好再还给我就好了。」他说完,转身回到教室。

我等了一会,一直望着自己脚边,那些因为身上不断滴落的水珠而聚集成的一片水洼,渐渐出了神。

过了2分钟左右,他跑了出来,带着体育服和裤子。

「你很爱发呆,」他打断我的神游,「先换上这些,要发呆到保健室,一边发呆一边给护士看。」他把衣服交给我,想了一下,确定没有要交代的,才放我离去。

『喔。』我道了谢,转身离去。

对於现在柏嵩的耳提面命,我竟然不感到厌烦,反而感到了一丝温暖。

像是雪中送炭一般,现在的我彷佛置身雨中,也能接收到他不熄的温暖。

找了一个班上的朋友,要他帮我向老师请假,下一节课打算到保健室的床上睡好好地给他睡个一觉。不知道是不是柏嵩的友情太温暖了,走到保健室的途中,我竟然感到越来越热,开始有点昏昏沉沉的。

像是在火炉一般的,头也开始重了起来。

好不容易走到保健室,护士阿姨看到我的样子,马上走向前来,皱着眉头。

「你的脸很红,是不是发烧了?」

『大概吧。』

「是今天才发烧吗?还是有一段时间了?」

『我没感冒,没生病,』我摇摇头,『只不过刚刚淋了一场雨。』

比起感冒生病,我觉得这个答案显然令护士阿姨更不满意。

因为她听了之後,眉头更皱了。

「要不要找家长接回家?」她思索了一下,问我。

我摇摇头。

「要不要找同学来陪你?」她又问,「下午护士阿姨不在,要去附近的医院参加研讨会,可能没办法随时在你身边。」

『我自己没问题的。』我还是摇摇头。

这个答案显然护士阿姨还是不满意。

因为她的眉头比起刚刚,更皱了。

之後她叹了口气,引领我一旁,指着那种铺上绿色床单的病床,要我躺好,盖上棉被好好睡一觉,最好能够流一些汗。然後又走到冰箱,拿出冰袋覆住我的额头。

我被热气蒸地昏昏沉沉的,全身已经没有力量,突然一阵冰凉从我额头上沁出,像是久旱的炎炎夏日突然天降甘霖一样,登时感到舒畅。

慢慢的,在这片沁凉中,我渐渐没了意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从我昏昏沉沉的开始有知觉到醒来,中间隔了一段时间。我感觉的到周遭的动静,开始有了思考能力,但就是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撑起身体。

我感觉到额头上一直都是冰冰凉凉的。并没有因为使用的时间久了,冰袋的温度就渐渐回温,而不再感到舒适。

於是,始终感受到冰凉的我,也有了一个好眠。

等我真的睁开眼睛,迎接入眼的却只是高挂在天花板的日光灯,没有别人。

奋力撑起身子,张着惺忪的眼左顾右盼了一下,整间保健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平常总会有几个人装死到保健室睡觉不去上课的,今天竟然也没看到人影,令我有些不习惯。整个空间死气沉沉的,躺也不是,站也不是,於是我起身,也要回去上课了。

我接下额头上的冰枕,正要到水龙头下冲洗,摆回冰箱,突然一怔。

冰枕还是冰的,这麽说,刚刚我的感觉并不是作梦而已,而是真的有人在我发烧昏睡的时候一直在我身边了。

这个人会是谁呢?

柏嵩?不,这个白痴,听说他这节是数学课,应该在教室後面罚站。

同班同学?也不可能,我只有和一个同学说过我发烧,还叫他代为转达给老师知道就好,不要宣扬的。毕竟我做人成功,如果因为我生病塞爆保健室,虽然不是我愿意的,但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也会内疚。

老师?这更不可能,尤其是在我连续一个礼拜迟到加没交作业之後,她希望我病死都来不及了,怎麽会来探望我?

正当我专注於思索时,突然间,依稀间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影。

起初那个人影的形态还不是很清楚,我有点像是逆着光,只能够看见模糊的轮廓。

渐渐的,光柔和了起来,人影也渐渐清晰。

最後,当我看清那个人影的时候。正好,在保健室的门边,也映着那个人影。

她站在门边几秒後,走了进来。

「你醒了呀?」森棋打开门,对我笑了一下。

冰枕上的沁凉,似乎还残留在我的眉间。

「怎麽起来了?你在发烧,快点躺好呀。」她看见我手上拿着冰枕,接过。

『感觉好多了,还是回去上课吧。』

「你是个爱上课的小孩?」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然回到教室看小说也比较自在。』我耸耸肩。

「你可是病人,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指着床,要我回去躺好,自己在一旁抽了张板凳,坐了下来,「如果无聊,我陪你聊天。」

『你不用上课吗?』

「当然要呀。」

她听到这个问题,笑了一下,我好像问了一个傻问题。

『那你还是回去吧,我听你的话,会在这里好好休养的。』

「没关系,我平常表现的很好,只要跟老师说一声,老师也不会过问。」

和平常比起来,她说话的频率特别高,语调也不再压抑,虽然不大声,听起来却已经比平常有朝气,也清晰了多。

我望着森棋,看见她不只不再防备,反倒是开朗了许多的眼神,也暗暗欣喜。

「怎麽不说话了,不舒服吗?」她见到我没有答话,又问。

『没事。』我才从思绪中醒来。

「你量个体温吧。」她起身,到身後保健室的桌面上拿了一根体温计,仔细地望着里面的水银刻度,然後轻轻的甩了甩,又望了一下,之後才递给我,「会量吗?」

『会。』我点点头,接过。

保健室的体温既是夹在腋下的那种,量体温需要3分钟。

这段时间,我们没有交谈,互相沉默着。

我不敢直视森棋的脸,只好望着窗子外面的风景出神。

我发觉到森棋则一直望着我的侧脸,我却更加不敢回头。

外面的阳光正好,光线暖暖的,又不会太过燥热。

想起来,从一开始和森棋始终保持着陌生的距离,到现在两个人能够如此贴近的,无论是交谈或像现在的沉默,都是当时的我无法想像的。

那时的我要如何想像,处处对人防备的韩森棋,有一天能够在我面前不用伪装,而是露出自然的笑容;不再是低沉且压抑的和我对话,而是自在的和我谈起天来。

而那时的我又怎麽能够预料到,我会为了她,冒着爬墙的风险,在雨中淋成了落汤鸡,甘愿领了2万元借给她,又因为而发烧,现在躺在保健室里面。以我的个性,就算是自己崇拜的明星,我也不见得会做这样的牺牲,何况只是一个不算熟的同学……想到这里,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回过头来,和森棋的眼神交会,我却突然对尴尬免疫,反而是和她相视一笑。

「3分钟到了。」现在我觉得森棋的眼睛,似乎又在笑了。

『喔。』

她坚持要自己看体温计,而不要我看了之後把上面的刻度告诉她。

我也没办法,只好把体温计递给她。

她很仔细地望着上面的水银刻度,拿在灯光下调着角度来回转动着。

我望着这样细心的她,感心头一阵温暖。

我又出了神。

什麽是温暖?

早餐店充满活力的喧哗,对我来说是温暖;在我低潮的时候,朋友的安慰与陪伴,对我来说是温暖;和家人同聚在一张小桌子吃饭,饭香和着笑语声入菜,对我来说是温暖。

『你的温暖是什麽呢?』我若有所思,轻轻问森棋。

她听到这个问题之後,一直微笑,右手食指与拇指捻着那根体温计。

「38.9度,对我来说,这便是温暖。」

她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体温计上的刻度,轻轻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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