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三师兄不对劲!」
「三师弟?唉呀!走火入魔!」
***
入魔?何时入魔?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殷劭追缉淫劫掳掠的凶徒锺晚。锺晚轻功甚高,不愿正面与殷劭对峙,一味奔逃,追至曳甲关外的绿洲,一时失去线索。
记得,远道而来早已疲惫,林子密处一泓清水涟涟,大喜。
记得,清冽水珠在脸上拍击,洗去满面风尘的痛快。
记得,睁眼,乍见对岸一双不屦的赤裸纤足。
水色衣袂疾飞,似涟漪款摆,裹紧细白娇嫩的肩。
湿发披散,只着外衣的纤柔女子背对殷劭,不带感情一声娇叱:「淫贼!」
「啧!小娘儿这麽快披上衣衫,哥哥看得不过瘾!」
邪乎的声音,是锺晚!
「姑娘小心!」自己大喊,涉水疾奔。锺晚的身形被女子遮住,暗器握不敢发!
「碍事,该走。但哥哥舍不得你,咱们走,快活去!」锺晚嘻笑,伸手抱去。
要赶上!岂能眼睁睁看他掳人逃去!快赶上!殷劭怒红双眼。
但,女子衣摆扬扬,身子一动不动。一波水幕从殷劭足下暴起,击向锺晚。
锺晚没有搂上她。
水幕吞噬锺晚,骤然将他摔进湖底。
轰然一声,万籁归寂。
「姑娘?」震惊,殷劭犹疑伫足。
素衣女子回首,嫣然一笑:「水说,你是好人,很好。」
勾人美目一双,月下,闪烁海天之色;淡靥柳眉,唇不点而丹。满身蒙胧月色,似乎自己只要眼一眨,这娇柔的身影转瞬便要不见。
「姑娘,他呢?」心跳从未如此遽促。想是自己方才跑得太急。
「鱼饵虾食,魂归离恨。」眉弯,半枚弯月挂柳梢。
「姑娘是?」本欲问,姑娘是否夕落奇人?但不知为何,胸口振荡不已,一句话也不得完整。
「湛灵。」月下昙花一时开。
如昙花盛放的一笑。他,就此坠跌。
***
……遥远的,有太多红尘俗音如此辽远,不是湛灵的声音,他便听不见。
「三师弟!你清醒!」
「师父!师父!师兄走火入魔了!」
不!他没有走火入魔,他的心澄如明镜!眼前是妩媚倾城的湛灵,面目宛然,丝毫没变;他是尚未弱冠的殷劭,因她月下一笑,情根深种。
时光没有流逝。从来没有。
「湛灵!你是湛灵!别躲我!你没有嫁!你没有死!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今後住遍大隐江河之畔,永不分离──」殷迟悟一跃,直视蓝承恩,神态痴柔狂乱,惊喜情动,就要去拉他的手。
李烟波和慕容殇离得较近,一左一右阻住他猛然奔去的狂势。
「痴儿!」无亟子一声断喝,袍袖挥去,殷迟悟只觉一股寒厉凄风袭来,绞破眼前美人犹在的幻象。
「骨已枯魂已断,天地只剩你一片痴心,空空茫茫!」
一袭水衫,远去。
昙灭月碎。
「天地玄苍,红颜成灰,迟迟悟命,万象俱无!志心返体,魄兮归来!累世宿念,无生无藏!」
无端雷声闷起。
李烟波和慕容殇知道此为殷迟悟内心的累世宿念化为天地异象,一惊,略松了手,殷迟悟颓然跪下。
失去那个渴望太久的身影,他惶惑失神,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殷迟悟!何悟其太迟!你可了悟?」
天雷大作,殷迟悟恍惚中似见豆大的雨点怒涌急落,抛洒在自己身上,天地一片白茫茫,透过浩然盛极的水雾望去,啊!竟是空无一物。
没有自己,没有湛灵,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生,亦没有灭。
「累世宿念,无生无藏;何悟之迟,何悟太迟……」他喃喃反覆。只觉雨滴落在脸上,缓缓流下,像湛灵的手划过,轻灵如水的挥别。
幻象崩解,眼前又是师父出关的青石台上,既无骤雨,亦无雷响;天阶夜色依旧沁凉如水,大师兄和二师兄用惊喜的眼神望着自己,小师弟拱手相贺:「恭喜师兄!」
啊,雁行门的殷劭已死,半月宫的殷迟悟已死,如今他又是殷劭。了然一身,孑然一身。
「师父!累世宿念净去,殷劭已然得悟。」殷劭站正,对着无亟子恭谨三拜。头上道髻已散,银发飘落,面容宁和恬淡,再望向蓝承恩的双眼,无波无浪。
「呵呵,好!好孩子,此後便不是迟悟,该称劭儿了,施回离魂术吧!这张雁行门的殷劭皮囊,无端惹风波,此後毋须再出现了。」
「是。」
转眼,殷劭又恢复了相貌平凡、眼神淡淡的道士,满头黑发,道髻整齐,严正端肃。
「三皇子,殷劭入魔,一时将你视为故人,得罪。」
「不用道歉。」
再怎麽无法进入状况,也看不懂眼前那种「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的诡异悟道历程,但蓝承恩可以肯定自己的脸必然出了什麽事。
他瞪着躲躲闪闪的龙于灩,咬牙发出的声音,暗藏震怒:「只要告诉我,我到底变得怎样?」
彷佛没发现蓝承恩的幽恨恼羞,慕容殇详尽而忠实地描述起蓝承恩的容颜。
「皇子现在丽若昭阳日影,灼灼如出水芙渠,螓首娥眉不须画,肤如凝脂唇点绦……」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蓝承恩一双美目越听越阴沉。
韦子奕翻了翻自己身上的药瓶,发现少了某样物事,他心下已经了然,听二师兄说得头头是道,差点失态喷笑:「二师兄不愧是通过举子试的才子,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剖析精准,师弟佩服、佩服。」
他忍笑向无亟子一拜:「师父,徒儿药囊少了一颗牡丹艳魄!」
「呀──」被蓝承恩一瞪,龙于灩满面通红的大叫:「对不起嘛!我只记得它清神醒脑,忘了大家还跟我说过男子不能吃……」
「牡丹艳魄?那是修道人跟女人才吃的,你吃它!难怪一张脸妖艳成这样!」发生这样有趣的事,李烟波大乐。
「小灩,你真胡闹!」无亟子也是一脸苦笑,他转向蓝承恩:「牡丹艳魄对无情无欲的修道人甚有益处,女人亦可食,但若是未曾修道的男子吃它,会使人五官转似女子,皇子本就面目佼佼,此刻更是……」
无亟子咳了一声,似乎是在忍笑:「一顾倾城。」
不!不!蓝承恩心里大哭,羞愤欲死。却没发现自己这样的表情更是美目凝泪,艳若桃李。
「皇子莫慌,有救的。」
「怎麽救?」他犹如捉到一根救命稻草。
「牡丹艳魄对人也无害处,只是容貌变得柔和些许。」
些许?不止吧!无亟子的四个徒弟同时偷窥摇摇欲坠的大美人,心里譁然。
不过师父永远是对的,没人敢说无亟子不对。
「幸得皇子尚未长成,眼下貌美,三年五载後,呃,或许还能转为俊俏也未可知。」
未可知!那跟没得救岂不差不多?蓝承恩几乎昏倒。
「国师……半月宫如此待我……这副面容我如何能回宫与父皇交代?」
蓝承恩走投无路之余,幽幽的眼神牢牢锁定无亟子:「看来,承恩势必得在此待上三年五载了,等我面目恢复,才能下山的,是不是?师父!」
烫手山芋砸脚来。
无亟子神机妙算,算不到自己栽在一颗牡丹艳魄之上。
「唉唉,当真天命不可违。师父就师父吧!本门不需拜师礼,今日申时到练符室,老道领你三炷清香祭祖师便是!珆儿灩儿,把袍服替我拿进练符室薰香。」
「谢谢……师父……」听着蓝承恩的拜谢,一股含恨的阴风彷佛从众人脚边卷过。
尤其是龙于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蓝承恩低垂明眸,脸上写满哀怨。龙于灩!这辈子你要是不嫁我,我跟你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