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梦正恬。
夜间集市人潮散尽,白日里繁华热闹的重京再次归於宁静,户户灯火早已熄尽,只余门外两盏红灯笼随着夏夜袭袭拂来的凉风摇曵起舞。
照理说,此时应是人人熟睡之际,偏生有人乐於夜里来去,趁人好梦正恬时,游走於重京万千屋顶,逍遥来去王公富豪家盗宝连连。
咻!
黑影眨眼已掠过天际,黯淡月光下衣袂翻舞,宛如黑翼之蝶翩然降落在街道对边。
「快、快追啊……」
跟随黑影而来的是恭王府的家丁,捉拿贼人的喊叫声随着夜风逐渐扩大,像是一滴石子落入平湖中激起向外泛起层层涟漪,最後终是扩大成惊扰几个市坊的骚动。
喧闹的几丈远,黑影轻松俐落地接连飞窜过数家屋檐。
若非窃贼全脸皆以黑布遮掩,怕是她唇边不以为意的嘲弄只会教下头那群无头苍蝇更为气愤。
不把烦人苍蝇看在眼底,黑影看准前方二楼仅仅半掩地窗扉,她轻巧钻入後立刻关上窗扉,将行踪掩饰地极好。
这下不晓得他们会怎麽做?
小心翼翼跪坐在墙边,试图从窗缝间查看外头动静,她慧黠双眼里闪着捉弄的光芒。
又过了会儿,追拿的家丁才出现在她视线之中。
「总管,教小贼给跑了。」跑在最前头的家丁疲累地抹去狂泻的汗水,如履薄冰地地向率队的总管呈报这不好的消息。
「饭桶、全是一群饭桶,真不晓得府里养你们来何用?还不快去附近给我搜搜,有任何蛛丝马迹全部不要放过!」乍闻这胆敢夜闯恭王府的小贼已失去下落,总管气得瞪眼睛吹胡子,骂声连连。
慢慢搜吧!她就在这房里待到天明之际再离开!
黑影得意地抿嘴一笑,回身正打算找个舒适点儿的地方好好休憩一番时,怎料白光一闪,霎时间锋利地剑尖已抵住她颈项,只消再深入半寸就会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留下血痕。
她身子警醒地止住动作。
此人不简单,居然没发出半点声音就摸到她身边,要是他有意伤她,她恐怕早已死在他剑下。
尽管事发突然,长年训练下的身手却也使得她不作声色,冷静地寻思该如何应付眼前人物。
暗忖的同时,她的目光亦从剑尖移向至那张不急不徐握住剑柄的大掌上,厚实的大掌形状优美,瞧来赏心悦目。再顺着结实长臂上移,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身前仅着单衣的男人身上。
沉稳的男人自有一番气蕴,不动如山,亦如入定高僧不为行为鬼崇的她所迷惑。
他会怎麽做?
露出的美眸直定定地瞧向他,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是会开口请外头追捕她的人进来,抑或是直接赏她一剑解决她?
她衷心期待他选择前者,若是将她交给外头的草包,至少她还能找个时机趁乱溜走。倘若他打算就地解决她,以他俩武功的差距她怕是没有丝毫机会逃走。
然而,今夜的发展总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男人不作任何反应,仅是执剑站在她身前,任由白晃晃的剑尖不偏不倚的在她颈项上徘徊。
没有杀意,却也不打算放过她,有着强者睥睨一切的霸气!
有生以来头一遭,她竟觉得自己像只被猫儿捕捉在爪里玩弄的鼠儿般无处可逃,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没辄了,他这般出人意表的反应倒令她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只是进来暂避一宿,没有恶意。」竖起白旗,她抿了抿唇放轻语气地示弱,他与她僵持已久,见他全无主动交流之意,她又不想与他耗上一晚,只得选择主动弃甲。
她的话才落地,男人立时收剑入鞘,连多看她一眼也觉无味地躺回床上,全然不在意房间里多了位深夜闯入的偷儿,自在闭目养神。
离了生死关头,她先是松了口气,但旋即让他泰然自若的举止,招惹起一股闷气。早适应黑夜的眼眸,精准的盯着那平躺着个人的床榻,明亮的黑眸在夜里熠熠生辉,勃发的怒火在双瞳里隐隐燃烧。
他也太自大了吧!竟然不将她放在眼底。
瞧她这身打扮、这种时刻出现在他房里,不用想也晓得她绝非善类!而他……不仅让她留了下来,还能如此安心的入睡!
他是相信她不会痛下杀手,还是认为以她不入流的武功,绝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她牙关一紧,黛眉蹙起,心底十分明白。答案,恐怕是後者!
「没见过你这样的怪人。」气恼归气恼,她却想不出任何得以一吐怨气的方法,只能小声地咕哝一声,伏在几上等着外头追兵散去。
今晚夜盗恭王府是她出师以来最大的耻辱。她向来神出鬼没,轻而易举便盗得深锁在库里的珍宝,没想到今晚却栽了个跟头。这次出击,她费心规划许久,不仅花费月余时间打探出传言中恭王爷最珍重的千手羊脂玉观音藏於何处,事先也来回勘查地形数回,为得就是能避开守卫在最短时间内得手。
然而,她机关算尽,却没料到事有变化。
正当她满心欢喜看着就要到手的千手羊脂玉观音,却不料这一夜同样也有个毛头小贼摸进恭王府,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干宗大买卖。当他以粗劣的手法摸进王府的同时惊动了守卫,守卫第一时间自然是往满是瑰宝的宝库聚集,硬是和她面对面碰了个正着儿。
所幸她下手前已将恭王府的地形探个清楚,仗着轻功根基不差,费了一番功夫与守卫周旋才从王府脱身,只是後头家丁仍是紧追不舍,逼得她最後选择藏身客栈。
她本有自信能在不吵醒房客的情况下捱过一夜,谁晓得祸不单行,她竟倒楣到挑上这古怪男人的房间。
鼓着双腮,凤眼扫向安睡好眠的男人。
她今个儿可真是流年不利,不只到手的玉观音飞了,还让这个古怪男人刀刃以对……
待她将不识相的毛头小贼和躺在她面前熟睡的古怪男人咒骂了千遍万遍後,东方已露出微曦,还未完全升起的朝阳隐隐打在薄纸糊成的窗上。
是时候离去,否则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她这身黑衣在白日下可是格外受人注目。
「哼!给你留点纪念,以後你才不会如此轻敌!」这口怨气不出她绝对不甘心!
临走前她报复心一起,打算留下到此一游的证据,手执轻薄银刃步向床榻。
哼哼!看你以後还敢不敢如此妄自托大!
剔掉你的眉毛让你永远记得这晚!皓腕轻摇,手里薄刃精准地向男人两道刚毅浓密的剑眉削去。
只是她的刀快,男人的反应更快。
当刀尖要欺上眉宇之际,男人蓦地睁眼,两眼精光如炬投向她,她心里一惊手,里动作稍有迟缓。只见男人颈项一偏,躲过她心存戏弄的薄刃。闪躲之际,他的左手更是毫不留情攫住她的藕臂,使劲将她扯向床内顺势压制住她。
「哎呀!」
右臂毫无预警地传来剧痛令她忍不住痛呼,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直淌淌滑落。
她的手!她心里哀叫,这记快狠准的擒拿让她的手臂脱了臼。
除了发现她的手臂霎时无法行动外,她亦发现另一件困窘的事。
「你放开我……」紧紧皱着眉头,她在最初的疼痛後亦发觉此刻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他的身子竟然压覆在她身上。
她、她还是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黑布下的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
「除非你想死,不然这把戏别让我看见第二次。」男人冷冷地起身让了开来,语里平直的语气彷佛不曾发生过方才的事。
「哼。」凶什麽凶!不过开个玩笑而已。拖着手臂,她狼狈万分地从床上退了下来,冷冷哼了声就要离去。
她也真笨!只顾着报复却忘记他深藏不露的高深武功,居然还想和他开玩笑?!这下可好,玩笑开不成,还惹了一身腥。抿紧唇瓣,她努力忍着手臂脱臼的痛楚,不想教他看扁了自己。
可他像是不愿放过她似的,迅雷不及掩耳再次逮住了她脱臼的那只手。
「你做啥?」惊觉他拉住自己的手,不久前剧痛的记忆重新浮现,她害怕他再出手攻击,满脸慌张地瞅向他。
男人不多言,趁她说话时一手强按住她的肩头,一手稳住她摇摇欲坠的右臂用力一推一转,瞬间又将她的右臂接了回去。
「你……」动动再度灵活的右手,她惊讶万分地看向他。
「多谢。」她面露疑色的朝他微微颔首,只可惜她的致意是白费心思,男人迳自去盥洗,压根不把她的话听进耳里,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世上怎会有这种人!她心里暗恼。
她向来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从未碰过这麽不将她看进眼底的人!纵使她那张艳冠京城的玉容掩藏了起来,但她……好歹是个夜贼,看在她半夜闯入的份上……他,也该瞧瞧她啊!
扁着嘴看他如入无人之境的解开衣扣,露出精壮胸膛,她的双颊不禁爆红,脚步纷沓慌乱地夺窗而出!
「真是个古怪的人!」
颊边染着两朵红云,轻盈脚步游走屋脊间,趁着天未全亮的时分,她拣着无人的小巷,东一拐西一弯来到城东的一户民宅前。
四周打量了番,确定没人跟踪她来,轻轻一跃便从墙边翻了进去,直奔她的卧房。
「小姐,你起来了吗?今个儿你可迟了……」来不将夜行衣换下,婢女瑛儿的呼唤声已从外头传来。
「欸,就来了!」深吸了口气镇定心神,她装做未睡醒的语气说道:「等会儿我就出来了,瑛儿,你先到前头顾店。」
「是,小姐。」不疑有他,瑛儿听话地往前头走去。
飞快褪去一身黑衣,她换上平日里惯於穿着的湖水绿色绣裳,扯开蒙脸的黑纱。
一张绝丽容颜随着黑纱揭起乍然展现。
星眸黛眉,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添了几许独有的韵味,纵使未上脂粉,浑然天成的红润与无瑕肌肤仍是散发出致命魅力。随意拣了支翠玉镶金簪将如瀑秀发挽了起来,揽镜确认没有破碇之後,她挟着柔美的微笑昂首推开闺房门儿踏入灿烂夺目的金黄朝阳里。
此刻的她,不再是黑夜里称霸重京的王,而是闻名重京人称重京三美之首的韩晓若。
同时也是荟珍斋的大小姐,坐镇重京荟珍斋的第一监玉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