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憨女正傳 卷一 — 第七章、輟學

说起柳香梅的半途辍学,其实跟教英语的夏老师不无关系。

这个夏长河能耐着实太大,英语说得像母语一样顺溜也就罢了,偏偏体育也是极出色的,栖柳镇中学操场上的破蓝球架下,光看见他上窜下跳了。

乡下中学,愁的就是老师没能耐,老师要有能把草变成牛奶的能耐,领导一合计,说不定就指望着开起牛奶公司了。夏长河既能把体育玩得这样好,久已荒废的体育课自然没道理再荒废下去。

那天,夏长河给学生上的体操课是在低单杠上做翻转。

「这节课,情况特殊的同学可以退出旁观!」夏老师事先声明。

谁舍得退出。虽说读到了初三,但要说体育课,都等着夏老师给开蒙呢!

夏长河忍不住拿眼瞧瞧柳香梅同学,心里的担心是不晓得这乡下中学的单杠承重力是多少。

柳香梅同学跃跃欲试,准备动作虽然做得笨掘,却是极其认真。

学生排着队,一个个上单杠转了一圈。新奇的体验让这群乡下孩子感到无比激动,叽叽喳喳又嘻嘻哈哈。

夏长河却是越来越紧张,严阵以待。因为很快就要轮到柳香梅上单杠。这个巨无霸块头最大,所以排在最後头。

夏老师有心劝柳香梅放弃这个项目,话却说不出口,汉语在这种事上的表达似乎特别贫乏,无论采取何种说法,事情的结果都是柳香梅同学不能上单杠,这多麽打击一个学生的自尊心!

这事,柳香梅自己要是知难而退,自然皆大欢喜。可这是夏老师的课呢!柳香梅同学一向是夏老师课上表现最好的学生,不管是英语课还是体育课,一如既往。

夏长河只得在心里暗暗叹气。埋怨自己怎麽昏了头,要教学生玩单杠,瞧柳香梅同学这积极劲儿,自己要教日本相扑指不定就成了体坛伯乐。

终於轮到柳香梅上低单杠。低单杠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一些等着瞧好戏上演的目光在做心照不宣的交流。十六七岁的花季,也真难为这班学生竞能如此肃穆,场面整得好像追悼会,二者的相同之处就在於,作为活动的中心人物,都是无知无觉。

柳香梅直到站在低单杠下面的那一刻,才觉得自己可能错了。可惜为时太晚,夏老师已经在单杠下面拉开了保护的架势。之前,虽然他也是这样保护每个学生,可是,这一次似乎特别夸张,简直如临大敌。他身後几个大惊小怪的女同学已经开始侧目掩脸,彷佛都在期待一个惨不忍睹的场面。

柳香梅吭哧吭哧地把自己撑上了单杠。她力图按照老师讲解的标准动作去做,如有可能,她还期待自己能表现得俐落一些。之前,不管什麽事,自己一上手,给人的感觉总是又笨又憨,就像狗熊耍扁担。眼下,柳香梅只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至少,夏老师不是土生土长的栖柳镇人,他肯定没有那种先入为主的观念。

柳香梅头一次觉得自己的体重是一种负担。或许,平时胃口大开的时候她真该少吃一点儿。

「香梅同学,你别怕,没事的,老师会保护你!」夏老师在鼓劲,他其实对每个同学都这麽说。但香梅听在耳中就是觉得不一样。从前,别人都是给她制造害怕,巴不得这丢人现眼的傻大个变成一只鼹鼠。鼹鼠只适合在泥土深处,阳光照不着的地方悄声匿迹地生活。让憨女别怕的人,夏老师是头一个。

柳香梅开始翻转,一百八十度的时候,就是脚朝天,头朝地,世界在她眼里倒了过来,这种感觉有点可怖。

「啪」,柳香梅像一只大南瓜一样掉在地上,又像只两头尖的陀螺一样在地上滴溜溜转了一圈,陀螺停下,柳香梅同学四仰八叉。

等等,她的浅蓝色的运动裤子是怎麽回事?怎麽裂成四块布片儿?里头那大红的裤衩可真够难看的,又土又俗!

这下,「追悼会」没法再开下去,一整个班的学生,除了柳香梅之外,全都哄堂大笑,笑得那叫酣畅淋漓,无所顾忌。

夏长河也没憋住,嘴巴咧得够吞下一只老鼠。到底是刚出校门的学生当的老师,他其实比这班学生大不了多少。

柳香梅不等七魂六魄归位,掩面而逃。这次的打击,比读小学那会儿母亲去学校里为她这个自愿清洁工讨说法事件严重百倍。那回,小憨女不知道什麽叫在乎,什麽叫要脸。可是眼下,柳香梅连死的心都有。

不过,死的是柳香梅的学业。

从学校操场上的低单杠下面跑开,柳香梅同学就再也没有踏进校门一步。她的一应学习用品,是夏老师给送到家里来的。夏老师此行的目的是劝说柳香梅回校。拿这些东西做个藉口,当然会更好说话一些。这刚出校门的大学生,面子薄得就像一张纸,来到柳香梅家,见过学生家长,嘴未开启,脸就红到了耳朵根儿。

郑月芳何曾瞧见过夏老师这样脸嫩皮薄男人,她大大咧咧给老师布座端茶,就像招呼来窜门的柳林村乡下汉子。一边嘴不停,声儿又脆又响,「夏老师,难为你还来家里请香梅去读书。这憨妮子,那天从学校跑回家,两只眼睛肿得就像水蜜桃。按理说,裤子裂了就裂了,也不是什麽大不子的事。你说,多少女人当着男人的面就是把衣服扒光,都脸不红心不跳,何况她里头还穿着裤衩呐,肉都没露出来。这有什麽大不了的。我这闺女就是憨,她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难为你老师还惦着她,这又亲自来请她回校读书……」

夏长河的脸更是红得离谱,这乡下女人着实让他不知所措,嗫嚅着:「柳香梅同学在哪……要不……让我跟她说说……说说看……」

「只怕没用,夏老师。不是我们不当家长的纵容她。你不晓得,这憨女死活不去读书。她爹性子急,捞着一把条帚就狠揍,条帚把儿都揍断了,都没让她改口。揍得那个皮开肉绽呐,我这当妈的瞧着可真不是个味儿。」

「柳香梅同学现在怎样了?」

「还能怎样,在家躺了这许多天,刚刚听见你来,还拐着腿呐,後门口就逃了,我追都追不上。」

夏长河耐着性子,在柳香梅家里一直等到日落。这是他教过的最得意的学生。才半个学期,她的成绩从中等偏下一下子跃居年段第一,还有什麽事能让他这个当老师的更有成就感。

但是柳香梅避而不见。这一回,至始至终,夏长河没有在柳香梅家时见着这得意学生一面,憨女绝情得就像灭绝师太。

因为她憨,所以就一根筋憨到底。非要辍学。

乡下女子,辍学其实是寻常事,家境不支,没有前途,外出打工,都是理由。柳香梅的理由却说不出口,最说不出口,却又偏偏被这个刚出校门不暗世事的年青老师闹腾得像地震。

第二回又是在柳香梅同学家,夏老师搞的是突然袭击。这一招果然凑效——憨女被老师堵在家里。

「柳香梅同学,从低单杠上掉下来,其实真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你为此辍学,实在太可惜了!」

这夏老师也真是,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柳香梅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就像一头撵牛。

「你的英语学得那麽好,难道就舍得放弃?」

谁说舍得,可是不舍得又能怎样,憨女压根儿不敢再面对这个夏老师。就算夏老师就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敢抬头瞧一眼。一瞧,就是低单杠下老师那张咧得足够吞下一只老鼠的大嘴。

是的,谁都可以为自己的出丑咧嘴大笑。但是,唯有夏老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最後,到底拗不过夏老师苦口婆心。柳香梅像蚊子样哼了两声:「我,我可以在家自学!」

「在家自学?香梅同学,古今中外是有许多名人自学成才没错,人家那是没有学习的机会。眼下,放着好好的学校你不去,何苦呢?」

「好好的学校?」柳香梅对这句话的怀疑是红色的,那是灾难预警里的最高级别。从小学到初中,她何曾见过学校的一丁点儿好。好不容易来个夏老师,可惜,那天自己从低单杠上掉下来的时候,他为什麽就不能把嘴咧得小一些,或者乾脆别笑。

「对不起,夏老师!」憨女恨不得变成一只蚊子,当然不是咬夏老师两口。就算变成蚊子,憨女估计也是舍不是下嘴儿,但是至少逃循的时候目标不会这样大得绝望。

「你对不起的是自己,柳香梅,你应该继续学习,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你现在中断学业,老师真为你感到痛心。」夏长河的语气,彷佛柳香梅非要我行我素,势必成为社会负担。他这话,吓吓憨女还是非常管用的。

柳香梅的眼泪,瞬间就毫无预兆地一串串扑腾腾地落下来。

「别哭,香梅,听老师话,回学校读书,啊。往後你还可以上高中,考大学……」

但是憨女一根筋通到底,「不,我不回学校!」

「你……」夏长河气馁,恨铁不成钢。

「老师,我,我可以在家自学的!」憨女此话,不知是不是给老师的苦苦口婆心颁一个安慰奖。

「在家自学?三年,五年,十年……好吧,柳香梅,老师但愿你明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还能记着这句话。」

憨女不敢当面做这道选择题,心中给自己定的期限却是十年。人家十年磨一剑,她十年学英语,也算得上不辜负夏老师此番殷殷期望。

瞧得意门生去意已绝,夏长河只得放手,最终送给香梅的一部MP3其实也只是出於一种自私的心里——希望这得意学生说到做到,不要中断学业才好,要不,埋没一个可堪造就之才,这对於一个老师来说,该是个多深重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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