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豆湯 — 第三章

连续几天,梦雅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小茹去打球的邀约,但她心里非常明白的知道,自己不去打篮球的理由为何。

待在民宿的房间里,她和母亲一起窝在大床上,转着电视打发时间。

今天陈爸和柯叔叔坐船去吉贝岛海钓,本想带着全家享受天海一色的壮阔景致,无奈陈母和梦雅都是容易晕船的体质,体贴的陈父只好留下母女两人与柯叔叔出海,临行前还不忘夸下海口要让今晚的餐点多几道海鲜料里。

霸占遥控的梦雅无精打采,却又不断转着一轮又一轮的频道,终於让一旁的陈母忍不住出声发难。

「小雅,不想看就把电视关掉,不要一直转来转去,看得我眼儿都花了。」拿开被她攥在手中的遥控器,陈母疑惑的看着她。

「小雅,你怎麽啦?这几天都待在房间,怎麽没和小茹一起出去玩?是不是吵架啦?」

梦雅一语不发的卷缩在大床上,对於母亲的问话提不起丝毫力气。见她不回话,陈母便开始自顾自的说起来。

「唉……我说你们啊!平常感情不是很好的嘛!没事闹什麽别扭呢?」认定两个孩子一定是闹别扭的陈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会留在澎湖的时间也不多了,再过几个礼拜就要回台湾,你爸和你都要准备开学,难得能在这里认识朋友,要好好珍惜相处的时间。

而且小茹还是柯叔叔的女儿,你爸和柯叔叔是多年的好朋友,看到自己的孩子能玩在一起都很开心。你们虽然认识没有几天,但小茹是个好女孩,不管你们为了什麽为了什麽不愉快,都该早些握手言和才是,知道吗?」

看她依旧不吭不哈的,母亲将声音提高了些「小雅!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呀?」

「有啦……。」她有气无力的回应。

「那叫你快点去和小茹和好知不知道?」

「唉……」她完全懒得和母亲解释自己和小茹之间根本没有吵架这回事。

「妈……没事我先睡一会儿,晚餐时间再叫我。」翻着懒懒的身子,她从大床上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随即将眼睛闭上,眼不见为净。

「小雅!和你说话呢……!真是的!难得来澎湖玩,居然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不过你最近真的睡得有点多…是不是……和你爸…讨论一下……女生…生理……准备……。」

母亲念念有词的话有一声没一声的传到耳里,在她即将昏睡之际,彷佛听到妈妈说了什麽要自己注意的事,无奈周公正发挥全力招唤她,只好先将母亲的提醒放一边,专心和周公下棋去。

隔日一早。

「小雅!起床!小茹来找你罗!」母亲轻柔的叫声从耳边传来「小猪的屁股露出来被太阳看光光罗!」

该死!!都几岁了还这样叫人起床!?

梦雅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从母亲“温柔”攻势下不甘愿的睁开眼,眯着尚未适应光亮的眼睛,看陈母咧着超级大的笑容坐在床边,一股有母如此的无奈,让她非常识相的爬下床,准备“见客”。

简单的梳洗後,她踩着沉重步伐下楼,民宿一楼的客厅中,小茹正在沙发上等着。

没看见柯叔叔和陈爸在楼抬杠,她不免好奇那两个大小孩今天又不知结伴去那儿了。

「早啊!小茹!」她尽量用非常精神的语气问着。

「你爸咧?怎麽没看到他和我爸在这边聊天嗑瓜子?」

不是她要问,而是陈爸与柯叔叔两人的感情好到有时连梦雅都会怀疑,陈爸到底是和家人来澎湖度假?还是和称兄道弟的柯叔叔来玩?因为陈爸和柯叔叔在一起的时间好像远比和自家人相处的时间多,这让梦雅有些为自己母亲抱不平。

「早,小雅!」小茹开心的应着。

「他们两个喔!天还没亮就搭船去七美岛了啦!我爸说要看双心石沪就要趁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刻最漂亮,所以就拐着陈叔叔一起去赏日出罗!」

「石沪?他们之前不是才去吉贝看了一堆吗?」不过就是石头有什麽好看的?

「哎呦……七美的双心石沪不一样啦!是澎湖最着名的景点耶!两颗爱心穿在一起的形状多浪漫啊!」小茹陶醉的形容,双颊在提到浪漫时透着可疑的红晕。

「是齁…是齁……。」她看小茹莫名其妙的反应,敷衍的想将话题迅速带过。

「对了!我有事要和你说啦!!」似乎发现自己离题太远,小茹连忙将思绪抓回来。

「那个…小、小雅……我、我有事情……想和、和你讨论一下。」不知葫芦里到底卖什麽要,小茹说话突然结结巴巴,却又掩饰不住兴奋的语气。

「什麽事啊?」就算本来意兴阑珊的梦雅,也因为小茹吞吞吐吐的态度,好奇心顿时被吊的老高,就不知到底是什麽事情,可以让这位豪气万千的澎湖儿女,连话都说不好。

眼看小茹踌躇的张开嘴又闭上,她也耐心的不在她犹豫时打断她。等待是一种美德,这是她从小就被教导认知的事。

「……嗯!好吧!!我决定了……!」心中已有定案的小茹忽然转小音量,神秘的说「我只和你说喔!但你要保证不可以说出去喔!」

一扫先前起床的烦躁情绪,梦雅浓浓睡意瞬间消失,看她神秘的样子,要说的事情应该很有看头。在好奇心被完全挑起时,梦雅点头如捣蒜的答应保密。

「我保证!我保证!……唉哟!到底是什麽事呀?」不喜欢心被悬吊的老高,她拉着小茹追问。

「就是……嘻、呵呵、唉哟!好难为情喔!」

…难为情个头啊!?

「唐婉茹!!你到底要不要说!?」她开始老大不爽了。

「唉哟!好啦好啦……!」终於不打算钓人胃口,小茹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就是、就是、我有喜欢的人了啦!!」

「……什麽!?」

「嘘!!你小声一点!」

「喔!抱歉、抱歉!」压下兴奋的语气「谁啊?」

「呵呵……你猜咧!」小茹调皮的眨眼。

「我怎麽会知道?」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好吧!提示!……你认识的喔!」

「我认识?」看她又开始神秘兮兮,梦雅抓了抓头「有没大一点的提示?」

「恩……打篮球认识的!」小茹双脸开始泛红,连坐姿也扭捏起来「这样的提示够大了吧!」

「……」

忽然,有道人影自脑海一闪而过,随着浮现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梦雅不敢猜测那逐渐明显的答案。

「所以你猜到是谁了吗?」小茹兴奋的亮着双眼。

「……是…是……」这次,轮到她结巴了。

「是童新儒啦!」小茹等不及她说出答案,便自己揭开谜底「唉呦!终於说出来了!真是太让人难为情了!」

小茹兴奋又害羞,娇柔的少女神情在此时一览无遗,让对坐的梦雅有种直视阳光的错觉。

刺眼,而且……似乎有些讨厌。

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反应,小茹开心叙述梦雅装病不在的这几天,她和童家两兄弟一起打球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有一群高中生,在小茹他们打球的时候想要过来抢场地,对方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加上看到他们只有三个人,便很不客气的过来占球场。

小茹因为球场被抢气不过,加上心直口快的个性,当着面便骂起人来,惹得对方其中一个人不高兴,气得要打她。

就在对方挥拳同时,童新儒站出来挡下即将落在小茹脸上的拳头,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孔,在此时更是冰冷慑人。

双方站在球场僵持不下,只听到人群中有人轻喊。

「那不是童新儒吗?」

这句话像石头投水激起涟漪,众人中掀起一阵不小骚动,纷纷转向仍握着对方拳头的童新儒看去。

也不知道是新儒的神情太恐怖,还是对方突然气弱不想生事,挥拳的那人被其余高中生拉回,推出另一位出面与小茹道歉後,他们便匆匆从球场离开,留下呆若木鸡的小茹,看着这诡异的闹剧发生又草草结束。

「总之,童新儒时在是太帅了!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他了耶!」

听着小茹雀跃不已的话,梦雅的大脑彷佛被十二万伏特的闪雷打中,还顺便吹起狂风暴雨。晕眩自大脑两侧下延伸,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头昏脑胀的难以平衡。

她扶着桌子避免让自己晃动,缩着被压缩的胸腔,努力将空气灌进肺中。

「小雅……?小雅!?」终於发现对方神色有异,小茹着急的问。

「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小茹爆炸性的宣言,让某种强烈的酸涩挤压在胸间,形成凝结不去的疼痛,她必须用力的大口吸气,才不致缺氧窒息。

她摀着胸口呼吸急促。

「小茹,我好像中暑了,最近身体怪怪的……。」用力吸了几口气「我想先去休息一下……改天再和你聊好不好?」

「当然好啊!!」小茹急促催说「你的样子看起来糟透了,还是快点去休息好了,这事可以改天再说!」

仓促的将梦雅扶上楼,小茹担心的在门边张望,和陈妈妈大致询问目前状况,确定她没有什麽大碍後,就先告辞离去。

回到房间,梦雅将身子重重倒往床铺,脸颊紧紧埋在枕头中,希望能将这天旋地转的烦躁闷死……直到真快要喘不过气,才翻过身瞪着天花板。

你在逃避什麽?

看着天花板,她忍不住问自己。

小茹会喜欢上童新儒,这结果应该不难猜测。想想她们俩是同时间认识他的,大家一起打球了这麽久,会喜欢上他应该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毕竟他长的又高又帅,虽然话不多,却显得个性沉稳内敛,应该很多女生都会喜欢他那类型的男生吧?

但尽管理智得知个答案,感性却让人一点都无法理所当然起来。

其实说老实话,身为十二岁的女生,她早就知道自己和男生是不一样的,除了生理上的不同,男女生之间相处的微妙变化,让她逐渐识得喜欢的模样。加上前几天的反覆推想,她已经发现那天面对童新儒,突然而来的异样感觉是什麽了,只是她不懂自己为什麽要在小茹面前选择逃避不说,为什麽不敢和她一样坦白诚实面对这份心情。

到底是在怕什麽?

一个是自己的好朋友,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一个是……,认识的时间更短……。

无奈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很理所当然的,她知道自己的悲观会在面对如此的状况下,选择牺牲自己而成就对方,只是……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狠狠抽痛着。

双眼在大脑胡乱翻转时,逐渐陷入一片湿热模糊,她无力伸手拭去,便任由它攻占脸颊。

到底在逃避什麽?

一个问号後,接踵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问号,想着这个问题後所冒出的下个问题,她开始感到眼冒金星。细小的刺痛慢慢从末梢神经开始,织网般密麻攀爬上来,攻占开始失焦的双眼。

昏昏沉中一股浓烈的倦意席卷而来,放任脑海中不断翻转的思绪,她的视线逐渐漆黑,就这样躺在床上许久,直到双眼再也留不出泪水,才昏昏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一个拥有好看笑脸的小男孩,站在面前直勾勾的望着自己,晶亮的眼睛闪闪发光,眉宇间有着不协调的成熟。

梦雅想和他说话,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眼看男孩就要转身离开,情急之下要抓住他的手,却在即将握住之际,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下坠的速度缓慢出奇,飘忽之间,一股冰凉自额间散发出来,无止境的坠落忽然有了终点。

她颓软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团柔软的棉絮里,旁边坐着一个长相酷似母亲的女人。

「妈……?」

彷佛过了一世纪这麽久,当梦雅再张开双眼时,喉头间的灼热让她声音沙哑。人还是躺在房间床上,眼前仍然是毫无血色的天花板……。

她挣扎着想从床上起身,却发现不管怎麽使力都敌不过强烈的晕眩。

「嘘……你发烧了,乖乖躺着好好休息。」

喉头仍旧乾涩的吐不出话,她听话乖乖闭眼,躺回床上,额间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想伸手触摸。

陈母动作轻柔的拉下她伸往额际的手,取而代之是冰凉的手掌阖上她的双眼「有什麽事等病好了再说。」

羽毛般轻柔的语气,使梦雅安心的坠入黑暗,疲倦再次席卷而来,但这回没有无止尽的深渊,只有平静无波的广阔海洋。

「小雅!有人你喔!」

陈母清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人在浴室里梦雅挥汗如雨,搓揉着前天被自己沾上血迹的被单。

退烧清醒後,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发烧了,在这种热到会死人的季节里,和人说中暑也就罢了,却偏偏是因为初经来临而伴随发烧症状,实在是丢脸丢到澎湖了……。

而歹事常常有一就有二,发烧後来是痛到让人浑身发冷的痉挛,这冷汗、热汗同时双管齐下,事後从母亲口中得知,她似乎被月事折磨得很彻底……。

「唉…还是当男生好……。」

经过那种魂不附体的剧烈痛楚,想必女人都会羡慕男人的吧?

梦雅无奈的继续揉着被单上的红印,开始祈祷下次月事不会这麽惨烈。

「小雅!!跟你说有人找你喔!有听到吗?」陈母语气暧昧的在门外大声叫喊。

「有有……听到了!」全民宿的人也都听到了。

放下洗到一半的被单,她回忆那天在梦里看到的景象,开始怀疑最後在梦中看见酷似母亲的女子,其实应该是现实生活中对陈母印象的反照。

现实中陈母刚刚那可以媲美酷斯拉的叫声,就足以将梦中温柔的女人形象打破,打死她都不想承认,梦里的人是自己发烧时温柔照顾女儿的母亲,这种现实也太让人感到残酷了吧?

她回想梦里面出现的另一个人,那个有着晶亮眼神的男孩……好像在哪看过?抓抓记忆力一向很糟糕的脑袋,反覆回忆那似曾相识的熟悉,不免又出神起来……。

「陈孟雅!!!」

噢!是不是酷斯拉又上身了!?

梦雅撇撇嘴,来不及收拾漫天飞舞的思绪,火速去一楼大厅报到,以免柯叔叔长年辛苦经营的民宿经不起母亲吼叫,就此迈向生命终结之路。

「谁找我?」她跑在楼梯间,边跳着楼梯边对楼下问喊。

「……」

没听人回答?不会是她让对方等太久,惹得人家不高兴生气了吧?

思及这般可能性,她吐个舌头,踏下最後一层阶梯进入大厅,映入眼帘的身影让她正打算开口说的话,硬生卡在嘴里。

「你身体好点没?」

熟悉声音传入耳中,看着来人,梦雅呆愣在原地。

「最近怎麽不来打球?」不等她从错愕中清醒,对方继续沉声询问着。

「你……你怎麽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好不容易从惊吓中找回声音,梦雅不解问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有没有搞错啊!我干嘛要回答你的问题?」听到对方反客为主的霸道语气,她顿时觉得莫名其妙,说话的口气也恶劣起来「说话呀!?」

「……」

「童新儒!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呀!?」

对着童新儒忽然又不说话的一号表情,她实在不能理解他突然的造访到底所谓何事。

两人就这样在民宿大厅互相瞪视好一阵子。

「……看样子你身体应该好了,那就不打扰了。」也不等她有所反应,童新儒说完这句话後随即转身离去。

梦雅睁圆双眼看他离去的脚步快速且毫不犹豫。

她是不是被他耍了?

「挖哩咧!现在是怎麽回事!?」澎湖人难道都像他这样没礼貌吗?

大声叫嚣完毕,她用力踩着阶梯走回房间,一路上碰碰作声,让房内母亲好奇的伸首张望。

「小雅,那个男生是谁呀?」

「哼!诈骗集团啦!」她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答案。

「诈骗集团?」陈母撇着疑惑的眉头「诈骗集团怎麽知道你的名字和你住这里?」

「我怎麽会知道?」气鼓鼓的倔起嘴,她此时生气的脸就像是塞了一堆陷料的包子。

她回到房间猛然推开浴间木门,再「碰!」的大声关上,塞进浴室里对被单发泄闷气。

「见鬼了?说走就走!也不知道是谁来找谁的!?」

用尽毕生的吃奶力气,梦雅奋力搓揉被单,像要把所有怒气发泄在上头,才过没多久,被单就在她激烈蹂烂下同新的一样乾净。

胡乱涂抹渗出薄汗的脸,将洗好的被单挂到阳台晾乾。

阳光下,单罩飘在风中透着温和白光,霎时她烦闷的心情也好了大半,冷静下来後,问题开始如涌泉不断自心头冒上来。

首先,童新儒为什麽会知道她住在柯叔叔的民宿?

还有,他怎麽知道她身体不舒服?

虽然不知道去不去打球和他有什麽关系,但就为了这个,有必要亲自来一趟吗?既然来了也就罢了,顶多当作是朋友来探病,不过刚刚那种死样子,像是来看生病友人该有的态度吗?

……童新儒!你到底来干什麽?

连续反覆在心里问了一堆问题,却都没有答案,她望着被风吹起的白色被单……

竟然让开始有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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