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着,什麽也不说。但哥哥非说不可,他心里有太多事埋着,无法对任何人说,既不能在父王面前承认自己愧负於瑀,恐怕也无法对嫂嫂诉说心事,他只能在我面前说。我可怜的哥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一个孤单的人。他嘴上说我不明白,心底却认定了我明白,在这世上除了我,再没人能了解他了。我们是同胎兄妹,在母亲的肚子里相依相拥,来到这世上後,又紧紧依靠着过了十四年──但现在,我发现,即便是我能明白他、即便是他能了解我,但还是各自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我对不住你。我心里明白。」哥哥面色沉静,「我不怕别人说什麽,但我怕你说什麽,你拿那双眼睛看我,我就觉得自己是有愧的。你说对了,瑀是我的朋友,这柄剑是我们互换了的。那天在祭坛外我拔剑的时候,我心里可不是想着要杀他,我想,倘若我们两个互相把对方都杀了,就谁也不欠谁了。按上下分际来说,他是君,我是臣,按私情来说,他是我妹夫,我还算得上是他堂叔呢,刚来上京的时候,我什麽也不懂,在北卫的时候些贵族出身的宗室眼高於顶,经常给我难堪,要不是瑀处处照应,我早就撑不住了……他把我当兄弟看,他说,我没有了兄弟,你要不嫌弃,不管宗谱如何,我就把你当做亲弟弟!从屺山下来的时候,他在我面前那麽一显威,脸一沉就把薛曜给杀了──在我心底,他简直不是个人,是个神,他简直就和父王一个样了。听他说要拿我当亲兄弟看,我心里的欢喜真是没法子说的。离开上京的时候,咱们互换配剑,他说,这真钢剑虽礶贵重,但也不算什麽,倘若到了要在剑与命做选择的时候,不要犹豫,先把命保住。要活着,无论如何要平安活着,怎麽活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回来,要活着回来……于公於私,我都不应该动手杀他,也不能动手杀他的,但我既然下定决心了,就谁也拦不住我。你不明白我心里有多苦。我从溥庄来的那一路上,多希望自己乾脆从马上跌下去折了脖子算了……」他滔滔不绝地吐苦水,情绪的郁闷成为心上的块垒,一开口便停不住,非吐尽不可。「我挡在父王面前,拔剑相向的时候,他看我的神气,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想起了,但又时时刻刻日日夜夜的想起,我只要想到他那眼神,就会觉得,即便自己现在死了,也无法补罪……」他激动地说着,背着我的身子像芦苇草似的簌簌发抖。「我是有罪的,总有一天得还这罪。背叛了朋友,有朝一日我也同样会被人背叛,我杀了他,哪一天怎麽死的都还不知道呢!」
我勉强坐起身来,一阵头晕眼花涌上,我伸手扶住哥哥的背脊,半伏半靠。「哥哥……你别再说了!我不怨你的。」
「你总是好心肠。」哥哥低声地说,「你总是好心肠,看谁难受,就同情谁多些,先前你同情瑀,现在你也同情我……你真傻。」
「我是傻呀!」我叹气,「现在,我不知道该求谁让一让好了,你们都是不会让的,我也明白了。」停一停,我恳求地说:「哥哥,我不求你放过瑀了,但我求你放我寻他去。」
哥哥愣了愣,他摇摇头,「这不行。」
「你和瑀开战,他胜不了你的。」我说,「我心里明白,他没真正练过兵、带过兵啊。父王从西漠调来的兵比国内招募的散兵游勇强多了,他打不赢的,他也不是你的对手。哥哥,我明白的,我登明白。」
「那你还想去?」
「想去,想再见他一面,见一眼也好……我就要失去他了呀!」
「那很危险的。」哥哥犹豫地说,「瑀的性格,虽不至於拿你做要胁,但是,这一路去,道长且险,道上出了事该怎麽办?」
「我不会有事的。」我说,「说也奇怪,我总觉得,自己还是能再见到他的。郊天祭礼那天早上他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就觉得,要出大事情了,但我却不觉得那一面就是生死之别……现在我觉得了,我知道,倘若我不去再见他一次,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我一面说,一面喘气,饥饿和衰累让我浑身无力,「哥哥,你让我去吧,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我也想你活着好好的,但是,倘若你有一丝丝对於我的愧疚或怜悯,求你放我去!」
哥哥回过身来扶住我、托我躺下。看着我病弱,哥哥露出不忍和难受的神气,他想了许久,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慢慢的点了点头,「好,我放你走,但不是现在。你捱饿虚弱,此时让你走,别说是出城了,连走出漪水榭都难。」停了停,彷佛下定决心似地说道:「你先把身子养好了,春天出兵的时候,跟我一块儿去。我先送你渡过水,让你见见瑀,这样成吗?」
「父王那边怎麽办?」我问。
「那边,有什麽责罚都算在我头上吧。」哥哥叹了口气,「我又能怎麽办呢,是你想呀!但是,妹妹呀,你要知道,你这麽一去,就不能再回来了!」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我看着哥哥那抿紧的嘴唇,和他相似于父王的脸,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我想说些什麽,但却什麽也说不出口,良久沉默後,只说了句:「多谢你。」
哥哥按着我的手,用力的握紧了,又放开。他说:「这不算什麽。我亏欠你的,可比这多得多了。」正说着,门外传来禀报,说王爷有事来寻建业侯。哥哥听了,笑一笑,说:「把身子养好些,明日再来看你吧!」跟着来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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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我都在忙各种事情(私事也有公事也有)。
昨天没有发稿,很抱歉,今天一并补齐。
这个故事已经快结束了。
新故事会在十月开始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