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着琉璃窗坐,窗外,暗夜的雪无声无息飘落,覆盖大地。两个火笼烤得整间房里暖融融彷佛春天,插在瓶里的腊梅遇热一催,味芬气馥,开得更好了。
白天的事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又绕了一遍,心愈发乱了。
「影姑姑,」我轻声地问,「影姑姑,半夏到底是谁呀?」
影姑姑正忙着手上的活计,听我发问,愣了一愣,「半夏是谁,公主不是最明白吗?」
「我知道,她是莺,是前璐王的女儿。」我说,「算起来,是我的堂姊姊吧?」
「是啊。」
「按照辈分来说,她和母皇是同一辈的呀!」我想了想,又问,「她家到底是出了什麽事,为什麽会一个人沦落到东京京郊的山里去?父王说过,她是从大狱中逃脱的,是我娘救了她的……为什麽我娘要救她?」
「璐王一家是冤屈的。」半夏这时候挑帘进来。她淡淡地说:「枭王乱後,陛下尚未奉迎回京前,元王假借清君侧,逐一除去朝中对立之人。我爹是元王的兄弟,出身嫡系,向来性格高傲,看不起元王这个小弟,嘲笑欺侮,也是免不了的;元王掌权後,对我爹自然也没什麽好脸色,我爹心高气傲,受不了委屈,经常寻事说话,想元王难堪,元王虽然一时不说什麽,心里却都一一记着。枭王乱後,我爹不肯屈从,我家因此获罪。」
我一面听着,一面看向影姑姑。影姑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出去了。
「只是一人之罪,一家都得死吗?」我不信地问。
「罗织罪名,死一个人或一家子,也没什麽分别。」半夏微微地笑了,她缓缓地说:「我的母妃,前璐王正妃,父亲是当时宰相,长期与元王亲近,元王说我母妃是功臣之後,与此事无涉,遣回母家免於问罪;但我和兄弟姊妹们都下了狱,等着问刑。陛下回京的时候,母妃不知怎麽的溜出府邸,拦在车轿前喊冤。元王气极了,原本要拿下她,但被柳尚官挡住了,领了去见陛下。陛下问她:『你想说什麽?』我母妃在御轿前跪求饶过子女,她说:『有错尽是璐王与臣妾两人之罪,璐王逃不过死,臣妾也不能活了,只求饶过无辜孩子,放他们活命,孩子们年纪小,与此事毫无关联,臣妾愿以死换得孩子们的性命。』话说完,推开侍卫,一头撞死在宫外的石阶上──」
半夏絮絮说着,语气平常,但我听得脸色发白,浑身打颤。我不是一无所知之辈,对於父王的所作所为,这几年,慢慢也知道了个六七分,但我只知道父亲杀了许多人,但总以为那是不得已的,是有原由的,却不知道……其中有人死得那麽惨!
「──柳尚官从泰安回来,已经是病弱之人,但见我母妃惨死……不知道是用了怎样的法子说通了人,把我从大狱里换出来。我有兄弟姊妹七人,最小的弟弟事发时才六个月大,但现在活着的,只得我一个。」
半夏说完,屋里一阵死寂,我愣愣地看着她,心里觉得又是难过又是害怕。我难受半夏一家死得惨,又害怕父王心狠手辣,他能这麽心狠的屠杀手足,又何况是对瑀呢?
「柳尚官虽然救了我,但她不能让我留在上京,更不能让我留在宫廷。她给我换了名字,改叫半夏,让我跟着宫中的一名奉医离开上京。临别前,她带我去见陛下,又对我说,仇怨是报不完的,一代恨着一代,就再没完了,要我从今尔後只想着报恩,不能报仇。」她停了停,又慢慢地说:「我在宫中住了数月,公主进宫来探望母亲的时候,曾经见过几次。那时候我经常偷偷地哭,有一回,公主见我哭,还采了花给了我……後来,我住到山里去,柳尚官还在的时候,曾经几次派人来送了些东西。」
「瑀是怎麽把你找回来的?」
「我在宫中的时候,也见过青王。我们的处境相当,能说上几句话,我去了东京,也没想过还能再回来,倒是青王还记得。早几年,他奉命来东都巡狩,遣人找到了我;没过几年,又派人来传话说,元王府的公主回到上京,生病了,想让我给看一看。我原想着,来给公主治了病,便要回山里去,但是……柳尚官当年说只许报恩不许报仇的话,我心里虽然记着,却不能全依着。」她轻轻地说:「公主见过大狱吗?我进大狱的时候,只有七岁,年纪虽小,但什麽都记得的。那处地方,白天晚上都是暗着的,又湿又臭,囚牢里挤满了人,每个人关久了,看起来就都是一个样,披头散发浑身脏污,一身的蚤子。一天放两次饭,半碗米汤、一个馒头。米汤是臭的,馒头很硬,起初,我和姊姊都不愿意吃,但後来饿坏了,也就什麽都不顾忌。我和姊姊关在女监,兄弟们关在男监,中间只隔着一道薄墙;起初,我还听见哥哥喊我们的声音,我们互相喊着名字,但後来他们就不喊了,狱里的人说,哥哥们病了,没力气说话,很快的,我和姊姊也病了,整天晕着,没办法坐起身来。我常常听见姊姊哭,她说大家都要死了,她好害怕。她哭,我也哭,我问姊姊父王到哪去了呢?姊姊听了就更哭了!」她说。「我们还算好的,无论如何毕竟是皇族亲贵,管狱的人虽然嘴上刻薄,却也不敢真正欺侮虐待我们。我还记得,隔壁也押了两姊妹,不知道家里是犯了什麽事被关进牢里来,夜里那两姊妹就被放出来,跟着管狱的人到外头去,她们在外头哭喊──我和姊姊吓得抱头禁声,只是掉眼泪。」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淡淡叹口气,有些歉疚地说:「这些都是积年琐事,我不该同公主说这些的。」
我傻傻的听,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半夏停了一会,平静了些。「父王大逆罪名定谳,赐命自尽,成年的大哥哥二哥哥也逃不过,未成年子女一概流放北地。父王处刑的那一晚,柳尚官来到大狱。她在牢门外问我:『你是璐王家的孩子吗?你叫什麽名字?』我说我叫莺。她听了就说:『乖孩子别怕,我是来带你出去的。』狱官开了门,要让我出来。我不肯走,只问她,那我的姊姊呢?还有另一头的哥哥和弟弟呢?她看着我说,她只能救一个人,而那得是个七、八大岁的女孩子。我听了不肯走,我说,让我姊姊跟我一块儿走吧姊!姊推着我喊,你快走呀,快快逃出去,能走一个是一个!我被推出囚牢,柳尚官告诉姊姊说,她会送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屍体进来,无论谁问起,都得说那是我,是病死的。我就这麽被换了出去。第二天,姊姊和兄弟们押送出上京,没走几里路,半道上遇上贼匪,都死了……」
我沉默许久,说不上话来,半夏的话句句刺心,她虽没说贼匪是谁,但我也已经明白了,追究到头,只怕也和父王脱不了关系。
「真要说起来,我其实也不恨元王什麽。从前我很憎恨他,但现在见得的事情多了,有时心底想想,换我是他,会不会也下这样的狠手?这麽一想,就慢慢的明白了。有许多事,即便是不愿意,但也不得不做。柳尚官能从大狱里带我出来,不用说,也是借助了元王之力。陛下从泰安回来时,朝廷里已经是元王的天下了,大理寺管着的大狱,就是拿着陛下的诏书,怕也提不走一根草。」她停了好半晌,又轻声说道:「那夜柳尚官牵着我的手出大狱时,元王就在门外等着。柳尚官见到他,也不吃惊,她说,你还是知道了……这只是个女孩子,你放过她吧──」
「我父王说了什麽?」我急急追问。
「元王说,倘若我要阻拦你,你连这扇门都进不去,又怎麽能把她带出来。又对我说,既然出来了,从此以後就不再是璐王家的人。他说,你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许回上京来,倘若你回来了,我会杀了你。」半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缺了的那条手臂,空荡荡的袖子垂着,「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回来……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