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关进凝华殿,听着使君把房门扣上锁链的那一刻起,心里便明白了,瑀是永远不可能对父王屈服的。他恨屈服,屈服正意味着他要终生对一个人臣服。瑀这麽直傲的性格,除却母皇,又怎麽能对任何人低头呢?更遑论是我那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爹爹了。
他说可以忘记旧恨,但他其实是不能忘的。这麽些年了,他心底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没有一丁点遗漏;他的血脉里注满了仇恨,勉强抑制在薄薄的皮肉底下。那仇人若能一刀了结也就罢了,偏偏办不到,他甚至慢慢察觉,倘若不仰仗仇敌的力量,就无法立足於朝,无法推行政务,即便能换掉所有的官吏,却敌不退我爹的势力!
我想,就在我和他爆发这场口角之际,瑀或许已经发觉,能够担任监国的重任,并不是因为时机对、并不是因为筹谋周全、并不是因为母皇的缘故,而是我爹的默许──这正是他打心底忌讳却无法说出口的──一个仇敌的施恩,一个死敌的怜悯……
我在凝华殿里哭了一整个晚上,哭得非常伤心。
我知道,瑀不是真的想要惩罚我。他是在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无法自处。从秋季到冬天,惮思竭虑几个月都办不好的事,父王只消说一声,便事事齐备。他拿朝政束手无策,也同样的拿仇敌毫无办法,更无能说服自己自处知道……是要低头和解?还是挺剑戳死政敌?抑或是就这麽勉勉强强忍耐着,把怨恨憎怒都塞进心底去,恨还是恨、怨还是怨,但那团无名恨火只能搁在胸口慢慢地煎熬着。把理智放在愤怒的火上焚烧,还能有冷静的时候吗?把恩怨放在公事上衡量,还能处理得当、持中不偏吗?他没了理智,不再能够公正坚持,浑身被愤恨和怒火缠绕,他还能是原来那个瑀吗?他能活吗?父王会放过瑀吗?父王所要的并不多,只要瑀能低头屈服,但如果他肯不服输,结果又会是如何──
我真傻,以为用嫁了瑀便能保住他,但会不会就是因为这场姻缘,把瑀往死路上逼呢!
我哭到头疼,和衣倒在床上睡了,第二天醒来,只见门窗依旧紧闭。使君从窗格外递了食物、水和药进来。我瞪着这些事物、看着封死的四壁,心里恼恨到极点,但却无话可说。
之後几天,使君都用同样的方式传递食物和水,我说想沐浴,他便召来一列内官先挡住门,然後才让人抬洗澡水进来。我问他话,但他却不回答,只是垂着头,态度极恭谨和顺,但不和我说话,不愿意回答我的任何问题,而其他的人也总是紧闭着嘴,不发一语。
我寂寞,心里害怕,便又哭了几场,哭完嚷头疼,吃了药後又继续哭。哭到最後,眼泪干了,再也流不出什麽来了,便呆呆地坐在床里不说话、不动,也不吃东西。
我心里气极了瑀,却又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他和父王多麽相似,都是心意坚定难以动摇的人。他说要关我,便是真要关我了。但我的脾气向来也是打定主意便不会服输的,要我认错是绝无可能的!瑀关我的法子又不像父王那样,他是真真正正要把我孤立起来,而使君也不是乐年,乐年怕父王,也怕我,但使君只怕瑀一人……我既然挣脱不出,便得永远这麽耗着了。
使君几次递食物来,见我没接,便开门进来来探视,他先还防着,但见我只管坐着不瞧他,也有点急了,低声问我:「王妃身子不舒服,要让半夏来瞧瞧吗?」
我不理他,也不回答。
他又问:「王妃想吃点什麽,要喝点什麽吗?」
我乾脆闭住眼睛不瞧他。我想,这麽一来就好啦,我迟早会被饿死或渴死,等我死了,就让父王和瑀去争个你死我活吧,我看不到,也就不会心烦了。
使君连连问了几次,得不到我的回答,便退了出去。过了半晌,他再次进屋来,凑在床边说到:「殿下问,王妃想通了吗?是不是明白了?」
我心中一动,瑀毕竟是会担心我的,但再一想,又觉得悲哀了。他即便对我有情,还是要把和我爹的恩怨放在心上,他问我想通了没有,不就是在问我是不是会出卖他吗──瑀毕竟还是疑心我呀──他把我身边来自元王府的人都遣走了,却无法遣走我!他是不是也在自问,娶元王女儿这件事,是自己错了?他是不是也在懊悔着,不应该让我踏进青王府或宫里来呀?
我翻身躺向床内,拿棉被把自己蒙头盖了起来。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些乱糟糟的事,谁恨谁,谁要杀了谁,谁该死而谁又必须活……这太复杂了,而我所能懂得的,并不是憎恨或杀戮呀,我只知道自己喜欢谁,心里放着谁,我在意着父王和瑀,也惦记着失踪的哥哥,他们三个是我在这世上重要的亲人;哥哥不见了,我的心缺了一大块,而父王和瑀的对立,就在那流血的心上交战!他们不断地戳着我的心,让我害怕、让我心慌,他们互相伤害的同时,也在互相砍杀着我。他们心里明白,但直到一方倒下为止,却还会永远地这麽相斗下去。
我这麽固执了两天。不吃不喝,嘴唇乾裂,整个人晕了又醒、醒过又晕,每当我醒来的时候,只要意识自己还在那屋里、那张床榻上,就恨不得能把脑袋往墙上砸,但我真是半分力气也使不上了,只能躺着,把牙关咬得死紧,免得榆荚和催禾给我塞药灌水……榆荚催禾来了,她们在我床边不停哭,嘴里一口一个「王妃」、「公主」的喊,泪水流个没完。
她们哀求我:「吃点东西吧,王妃,这样下去会死的啊!」
但我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想,我就快变成那些在城外的饿屍了,他们又饿又冻,而我只是捱饿,我比他们好一些,也许我会死得美一些……我不想死得太丑哇!影姑姑说过的,她说,在北山人的传说里,人是怎麽死的,魂魄便会成什麽样,於是,吊死鬼上永远吐着长舌头,脖子上挂着长绳白绫一摇一摆,而死於战乱的人开膛剖腹还提着断手断脚、拎着脑袋……我闭着眼睛想着自己会死成个什麽样,我想,倘若我死了,父王一定会给我好好的打扮起来,让我穿最好的衣裳、戴最美的首饰簪子下葬,他不会让我变成一个丑鬼!
我想到那时候,瑀看到我的屍首,会不会懊悔?他负了我的心,我所做的一切,即便是逾越本分,也是打心底的要为他好啊!我心底有股凄凉悲伤的痛楚,一点一点的蔓延上来,我想起那年初来上京的时候,瑀望着我的神气,他对我笑、他对我好、他温柔谦和地对我说话……在那个时候,他应该是爱着我的吧?但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我所认识的瑀,已经变成了一个冷面冷心的人了?从什麽时候开始,从前那个瑀不见了?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已经失去他了?
我就快死啦,起先还有饥饿难受的感觉,五腑六脏绞缩刺痛,但渐渐地渐渐地,再也不感觉到饿了,嘴里干得像火在烧,喉咙彷佛是粗麻布互相摩擦一样地发出可怕的声音……我就快死啦,但瑀还是不放我出去,他比父王还绝情恶毒!他真可恶、可恶透了!他是个坏人哪!
但每当我想到这个坏人的时候,心里还会觉得一阵翻搅难受,有力气时我便为此掉点眼泪,没力气的时候,便头一歪倒着让自己昏睡过去。纵然已经饿得神魂不知,但心里还是很明白的──我喜欢这个恶人,心里还是在意他──我想让他放我出去,我要在逼他放我出去!他拿四面墙关住我,我拿我的命逼他放了我,我们谁够坚持到最後,谁便赢了。
是啊是啊,我是在逼他。我想,这真的是在逼他了,但他也同样地在逼迫我呀!我逼他让步,逼我顺从,要我听他的,想把我就这麽地锁住──但我不、我偏不!我就是要出去,我不愿意屈服他……倘若我说「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吧,以後我再也不去爹爹那儿啦」,那麽,瑀便会真正的、完全的孤立了。
最後一次昏过去前,我用尽力气说了句:「我要葬在松崖。」便浑身软倒。催禾听了嚎啕痛哭。榆荚随即跑出门外,一个劲儿的大喊:「不好啦,王妃不好啦……」恍惚之间,我想,这真是赌最後一次了。瑀再不来放我,我就要死了,我会先他一步走,而他也会死在父王手上,我要是在黄泉路上走得慢一点,便能等到他来。我既然救不了他,也绝不只想要独活……我其实并不真正恼恨他的,我是可怜他,愈是喜欢他,便愈是怜惜他。我比谁都明白他为什麽这麽痛苦──他恰恰夹在我和父王之间,一面软弱、一面强硬,强硬的父王逼迫瑀屈服,而软弱的我则成为他的心头刺,他既不能反抗我爹,又不能折断我──一株应该骄傲生长的大树却得委屈蜷缩在狭窄的屋檐下,不能向下生根也无法往上伸展,他该怎麽活?他又能怎麽活呢?
我想起他听到我说「恨你一辈子」的时候,流露惊恐不安的眼神,那眼神在我恍惚的知觉里一再浮现……我无声地叹口气,瑀是害怕的呀,他怕什麽,难道我还不够明白吗?
然後,我便听到瑀用那几乎要发疯的声音,凑在我的耳边喊我的名字,他慌乱地喊:「蓉儿、蓉儿回来!」他大吼,「半夏,快传半夏来!」他的呼喊听起来已经是痛彻心肺了!瑀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随着他的呼喊声,我觉得半边脸颊慢慢地湿润了。我勉强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花,分不清楚谁是谁了,我抬手抓住了什麽──也许是床帐──然後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那时候我想,只要我活着,也许还能让他活下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
他来了。他为了我乱了阵脚。他输了。
我赢了瑀,就像赢了父王一样。我的坚持让他们心慌,让他们一再退让,我的固执让他们不得不软弱。但我能坚持到什麽时候呢?我能继续这样下去,直到永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