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五十五章

宣华二十七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那年冬季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冬天都更严寒,上京降下了长达一个半个月的大雪,彷佛要把整个城都都掩盖似的,雪下得太大也太久了,等雪停了的时候,都城守的官吏不得不派出一辆又一辆的双骡车,沿街搬运屍体到城外掩埋,因为饥寒交迫、无家可归而死的人,装载超过百余车,其中有许多是老人和小孩……

这是不曾有过的惨事,又发生在上京城内,更令人惊骇。

瑀铁青着脸坐在熙明殿,听取来自都城守和民政省方面的禀报时,我隐身在屏风後头,默默地听着那些可怕的数字和惨不忍闻的描述。

熙明殿青玉砖下藏有流通管道,夏引冷泉冬注热水,里外燃起六座火塘,室内温暖如春,我内穿袄衣外披软裘,身子很暖,但心底很冷。

瑀询问其他州省的情况,得到的答案也着实令人惊吓;他一面下令让各地开放仓库振粮、提供善堂救济,一面斥责户部过冬准备的轻忽。我听他生气,悄悄地离开了熙明殿,殿外雪又落了下来,夹杂着寒冷、刺人的北风,一阵一阵,好像没个完。我站在廊下看雪,回头问榆荚:「凝华殿现在有多少口火塘?」

榆荚不解地瞧着我,她才十三岁,是姜尚官送来的宫人。我喜欢她笑语明朗、眉眼弯弯的模样,於是便让她跟着;她非常聪明,吩咐过一次的事便记得清清楚楚,我问什麽她便答些什麽,从不出错:「六个火塘。」榆荚说,试探地问,「娘娘是不是觉得冷?」

「六个火塘已经太多了,减半吧,三个火塘就够了。」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狐裘,有些不安,「外头死了很多人呢。」

「宫内也死了很多人呢!」一旁跟着的催禾口无遮拦地说,「只是娘娘不知道罢了。」

我和榆荚的脸色都变了,我是惊吓,榆荚是懊恼,她扯住催禾的衣裳,但已经来不及了。

「谁死了?」我追问。

催禾瞧瞧榆荚,又瞧了瞧我,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是一些老宫人、老内官的,掖庭里边听说已经送出去好几车了……」

我指了指熙明殿,轻声地问:「瑀知道吗?」

「这种事,宫里自然会有人管着,怎麽好劳殿下费心。」榆荚赶紧说,「太冷了,是老天不好,下这麽大的雪,才冻死了这麽多人!」

我想了想,慢慢地说:「我来上京几年了,从没听过有这样的事,即便是下雪、是天冷,倘若早有准备,也不会死那麽多人……不是老天不好,是人不好。」

「说得也是,从前是因为有元王在朝廷里呀……」催禾点点头,但很快又被榆荚给拉住了。

我看着榆荚,笑一笑,她既聪明又机灵。我想,我十三岁的时候,还是个什麽也不知道的小孩子,但现在,我知道很多了。

人虽然移入宫中,但我比从前更渴望知道外头的事,官员们的调动调整、法规的更改、朝政的风闻消息、市井中的流言蜚语……我渐渐明白,什麽都不知道是多麽可悲的事──对我而言尤其可怕──从前总以为那样日子会过得简单,不烦恼太多琐琐碎碎,但现在我知道,一无所知是会死人的,而且,死的会是最亲近的人,甚至是我自己。

熙明殿内传来刺耳的破裂声,很快地,方才还站在殿堂内禀报事务的官员们,一个接着一个的退了出来,他们的脸色白得像是天空落下的粉雪,虽然外头这麽冷,但有人甚至一头一脸的汗……他们一出来,便见着了我,户部尚书吃惊地喊了声「王妃」,便要行礼。

「不必多礼。」虽然已经逐渐习惯了宫廷的生活,但对於这些鞠躬跪拜之礼,还是觉得有几分尴尬,尤其眼前的户部尚书和後头的两位郎官,都已经是发色斑白的人了……「偏劳你们了。外头事情多,王爷心里难受,话说重了,别放在心上。」我说,「催禾,给每位大人们送一壶百末旨!百末旨是采百草花末酿成的酒,喝了不会醉人,反对身子有益。喝了酒,诸位大人暖了身子,也好办事。」

我吩咐了,不让他们谢,便又从方才出来的偏门走进熙明殿。内殿里,一个小内官正跪在地上捡拾砚台碎片,墨汁黑糊糊地洒了一地。瑀坐着,脸上看不出是愤怒还是伤心,脸色沉得吓人。我在屏风旁看着他,他看着桌案上的梅枝瓶,过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老狐狸!」

我没说话,忧虑地看着他,我不确定瑀骂的人是户尚书还是另有其人……但无论是哪个人,会引得瑀如此生气,都不是件好事。榆荚轻轻扯了我一下,回过头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了一方砚,正捧在手上。我接过砚,走到瑀的桌边放好了。「你别再摔啦。」我轻声地劝。

瑀抬头看我,眼底有一抹克制的神气,问:「你都听到了?」过了片刻,又慢条斯理地问,「你知道,出了什麽事吗?」

「不知道。」我谨慎地回答,「我不该过问政事。」

瑀听了,脸上露出彷佛是嘉许的神气,但同时也露出一丝丝冷落寂寞。

「不过,」我叹口气,低声说,「如果你和我出了这里,到凝华殿说去,我会听的。」

瑀瞧着我,沉郁的目光慢慢松弛,眉头舒展,想了半晌後说:「好,我们出去走走。」他站起身来从西侧出去,到了廊上,突然停下脚步问榆荚:「识得姜尚官嘛?」

榆荚愣了愣,连忙低头回答知道。

「你同姜尚官说,让她把嘉明殿里的『那套衣裳』准备了,」他吩咐,「还有,也备一套王妃穿的……再给你自己也备一套。你这麽说,她就会明白。」

榆荚也不多问,只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随即快步地消失在蜿蜒回廊的另一头。

瑀见她走了,四下无人,这才慢慢地捏住我的手,一面缓缓地走,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我做坏人,你当好人,我在里头砸东西骂人,你在外头赏酒说好话。」

「这样做不对?」我吓了一跳,赶紧说,「那麽我下次不……」

「不,很对。」他微笑打断我的话,「就该这样。」

「我怕你把人都吓跑了。」我说,「他们都是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你怎麽好当着他们的脸面摔东西啊?」

「这些人就是丢了脸面才知道警醒。」瑀沉下脸色。「上头换了个人,下头就使唤不动了,讲什麽都是『疏忽』、是『没料到』、是『思虑不周』,满嘴推托之词!他们理由多呢,说处处预备了,但『偶有失误』,说要聚集流民,但『不顺者众』……」他语气还是淡淡的,脸色却愈来愈不善。「是,我们对西边是有战事,但这些年来哪一年没有战事,也没见到因为战事调度军粮,就饿死人的事。」

「从宫中支应出去吧,如果我们省一点,就能给外头买粮了,是不是?」我轻声地说,「把空宫的人都聚集起来一处住,让大家互相照应,一面也节省了开支。我问过了,凝华殿一次要开六个火塘呢,用不着这麽多的!母皇那边用度照旧,我这里可以少一点。对啦,昨日缝司女史同我说,要做新衣裳。我的衣裳很多了,用不着再制新的,就别做了,这样又可以多省……」我还想再说,但瑀已经笑开了,他说:「接下来你就要说,首饰也有了,不要再添啦,吃的也可以免了,人饱了还是会饿,不如就饿到底吧,晚上点的蜡烛灯油都可以省了,反正天总是要暗的!」

「我没想到那些。」我觉得沮丧,又有点困窘。「好啦,你用不着我出这些馊主意……」

瑀停下脚步,把我一直推到廊柱边,鼻尖顶着鼻尖说话:「不,我很喜欢你出的主意,这是好法子,我也想过要缩减宫中开支,不过,没像你想得那麽多就是了。宫中的体制规模是要的,省就省,也省不到哪里去。放心吧,钱是一定有的,粮食也够,只是要想法子抠出来!」他语气一转,很温柔地说,「还记得上回我说过,要带你再出宫玩的事了吗?」

我当然记得,不过,那都是成婚前的事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让榆荚去拿衣裳了。」他贴着我的脸颊,笑:「外头雪下得这麽大,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你都让姜尚官带回我的衣裳啦,自然是希望我一同去的。「想去。」

「这回没有茶楼可坐,也没有市集可逛了,还想去吗?」

「想哪。」我拉住他的衣袖。「带我去、带我去,你要去哪里都带我去!」

「好,你得多加两件衣裳,」他想了想,叹口气,松开我,「这雪下得实在太大,但不能再死人了……」他看着廊下纷飞飘落的雪花,和被大雪遮蔽彷佛黄昏的天空,慢慢地说:「难道说,我就没法子让这些人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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