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四十一章

半夏走了以後,我躺了两天。少了半夏,没谁再能和我亲昵地说悄悄话、读书了,心里非常寂寞。从宫中一别,瑀也没了音信,以前他与哥哥过从甚密,但现在也不来王府了……我想,这一定是父王又挡他,毕竟半夏那回事,爹可是把帐算在瑀头上的,他们的心结愈来愈深、愈来愈重,谁能帮着化解开呢?

连接漪水榭通往郁斋的环廊石道两旁,桂花发了,金桂银桂四季桂月月桂,相接成林,馨香溢满,日夜醉人。我常坐在桂花树下发楞,一坐大半日,想着许多事。

珠花丢了,七针白薇找了几天都没见着,我心里难受极了。父王忙着,见我没事,也就不顾着我,管朝廷里的事去了。哥哥从过了大射礼後,整个人都变了许多,他现在也不怎麽来找我说话、陪我玩耍,整天只顾着读书和上朝。我听影姑姑说,哥哥从北卫换到南卫去了,现下跟着南卫将军白石李。

我总觉得,身边的人都要散去了。

在这样失落彷徨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想着瑀。现在我不喊他青王了,我心里只叫他名字。瑀的名字真好听,他名字的意思是块玉,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一点杂彩都没有。我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心头就会觉得暖暖的,像水一样的微起波浪,我想他是不是会像我这样地也惦记着我呀?我想他的时候就摸摸他送我的玉,那麽,他想着我的时候呢?

桂花一开大半个月就过去了。瑀没来,也没捎人传话,我虽信他是个守诺的人,但心里也担忧着,生怕他改变了主意、换了念头,不喜欢我了。他就算喜欢我,又要怎麽跟父王提这回事呢?他们合不来、互相厌恶的这麽明显,父亲自然不可能同意让我嫁给瑀,而瑀这麽一个人,又怎麽可能在父亲面前低头陪笑脸呢!

我烦恼着,觉得闷极了。

这样想着,但日子还是得过,一日复一日,秋天就这麽结束了。

开始飘雪的那日晚上,父王让乐年来唤我去万真堂。乐年还带来了狐裘和轿子,说是怕我给冷着生病。

万真堂是才侧妃住的处所,在这以前,除了同薛正妃在梅林见过一回外,我还没与父王的其他妾侍正式见礼,父王在我面前也从不谈这些。被喊到郁斋以外的地方来,这还是头一遭。

乐年引着我进了内室,父亲坐在椅上,一手支着脑袋,像是在想什麽似的,有个女子跪在地上替父亲洗脚,见我来了,也没说什麽,静静地替父王擦干了水,换了软鞋,便退了出去。

内室很暖,里外燃了两个炉子。父王蹴着鞋站起来,在炉子里丢了几块沉水香,香气一下子散发出来,暖融融的。他看着炉子里的火,慢吞吞地说,「你哥哥求我,开春让他跟白石李去西边带兵去。」顿了顿,又说,「我准了。」

我脱下白狐裘,没说什麽。这事好像再自然不过了。哥哥在大射礼後,心里受了伤,他难过说不出,自然想走了,去得远远的,到西方沙漠上带兵也许比在上京人的奇异眼光里自在些吧?我想。

「我舍不得他,但蓥说想要有出息。他有志气,我挡着他算什麽呢……」父亲回过头看我,「你说是吧?」

他这麽问,我就傻住了。父王怎麽会这般问我呢?

他没等我回答,兀自说:「有时候爹真觉得,你们这些孩子小时候都是可爱的,撒娇爱玩、淘气任性,都是小顽皮、小心眼,爹都爱着;但等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性子了,做什麽想什麽,都按着自己高兴来办,爹是怎麽都管不着了啊……」他想想又说,「喊你来也没为了什麽,只是心里不痛快。我听陛下说,你同瑀要好──你们互相有允诺了,是吗?」

我听了整个人都僵住。这事毕竟父亲还是知道了。

但父王没有想像中那麽严厉和愤怒,他的神情甚至可说是平和淡然。他瞧着我,眼神很是温和,还带着几分怜侐疼爱,暖暖的。

在那样的目光下,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父亲长长的、长长的嘘了口气。他跺着步子走开几步,又折了回来,这麽来来回回地走着,最後停在桌案前。

「漪水榭,」他说,「漪水榭那处地方,是我从前给柳石英住的。」父亲的口吻怪极了,他彷佛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对另外一个人说话,「她一开始来王府的时候,住郁斋养伤,後来伤好了,郁斋人又多,来来去去让她给人见着,也不方便。她受了伤後身子不好,要住的地方,最好是个清静凉爽之地。我问她,这园子大,你想住那儿?她说,住那儿不都是一样的吗,你想给我住什麽地方,我就住什麽地方吧,但若能与你住近些,就能常常见到你了……我舍不得她,於是让人在池子上起建水榭,一面图四面环水清静幽凉,一面取两处地方相近,从漪水榭可见郁斋的灯火,从郁斋视窗可见漪水榭动静,一日两三回我来瞧她,或她来斋里取书说话──想见她的时候,她就在左近,这麽一来,我也就放心了。」父亲半仰着头,看着顶上横梁的雕花舞兽,喃喃自语:「我总想着要把她留在府里,後来她走了,到死也不肯回来──现在我把她的两个孩子带回上京,想留他们在身边住些日子,但蓥说什麽都要去西边,有蓉也说要走……」他慢慢低头、慢慢低头,回转过脸来看着我,轻声地说:「蓉儿,宝宝,好孩子,你听爹说,算爹求你了,你别嫁瑀,好不好?」

父王的语气近乎哀求,我从没听过他用那种口吻对谁说过话,他看着我的双眼泛着水花,彷佛就要落下泪来,他重复地对我说:「听爹的话,爹给你找个好人家,不会比青王差的──你若真不愿嫁,爹也不让你嫁了,你就留在王府里,想怎麽就怎麽着,爱怎麽过就怎麽过,陪着爹过日子……你不会明白的,这里头的事情太多了,谁都说不明白,你就这麽搅和进去,不会有好结果的,懂吗?乖女儿,你听爹的话吧,爹晓得你喜欢他,你自然是会喜欢他的……你还是个小孩儿,从山上下来,几时见过像瑀那样的人物?他很端正,是不是?你是喜欢他的端正。爹知道的,但那也没什麽,不过就是个人罢了,像瑀这样的人,上京还有许多,只是你没见着,心里就搁着他一个了。爹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总给你找个秤心如意的人嫁,让你顺顺心心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他低声问,「蓉儿,你知道什麽是一辈子吗?」

「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低声地说,静静地看着放在膝上的纤纤十指,不知道为什麽在这样的时候,我心底里想着的却是那串遗落了的珠花、是茶肆里那唱着南方歌谣的黑姑娘,我想着还存在匣子里的那张字笺……

「是啊,一辈子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父亲的声音沉沉稳稳的,飘在暖暖的堂屋里,他说,「蓉儿,爹给你找个和瑀一样的人……那个人会陪你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爹找着了那样的人,便让你嫁过去,你会过得很好。」

我听父亲稳稳说话的声音,心里却慢慢地紊乱起来。我知道父王和瑀都是守信诺的,他们总是说到做到,既然说出口了,就万万不会失信於人。但这个世上还有另一个像瑀那样的人吗?还有人能像瑀那样对我说话、看着我、对我笑吗?还有人长得跟瑀一个模样、一个气度、一个心吗?也许有的,也许有。但我想要的并不是另一个和瑀一模一样的人哪!但我为什麽要去找另一个和瑀一样的人呢?我想要的本就不是一个像他的人、或像谁的人,我从来喜欢的、想要跟着的,就是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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