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出宫廷,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晚了。七针白薇在水榭里守着,见我回来,赶紧迎了出来,像有话要说似的,拿忐忑不安的眼神望着我。
「怎麽了?」我觉着奇怪,就问:「影姑姑人呢?」
七针不回答,只是忧虑地瞧着我,说:「蓥少爷回来後,便来水榭,不知道同影姑娘说了些什麽,怒得摔了一屋子……」她露出惊魂未定的神气,「後来回清思堂去了,影姑娘也追了去,现在还没回来。」
我听了大吃一惊。哥哥那种脾气,不是个会使性子乱摔东西的人,更不可能在影姑姑前面发怒。「哥哥很生气吗?」我急急追问。「父王知道了吗?」
「偏厅里能摔能砸的,都摔都砸了。」白薇抖着嗓子回话,「影姑娘不让人去告诉郁斋,可方才王爷来过,已经看到了。」
「父王有没有说些什麽?」
「王爷什麽也没说。」她犹豫了片刻,又说,「但王爷把半夏带走了。」
若说哥哥生气这回事让我吃惊,父亲把半夏带走这回事,就让我害怕了。我极惊愕地看着七针和白薇,还有其他的人,脑袋浑浑沌沌的,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但又觉得,有什麽事要发生了。
「为什麽带走半夏?」我紧张的尖起嗓子问,但没有人回答。她们只是恐惧地、不安地互相对看,这神情让我慌乱、让我心惊,「半夏犯了错吗?半夏犯了什麽错吗?」
七针惊惧地抖了抖,突然跪了下来,「公主,你别问了,总归是半夏犯了错,是她不对。」
我迟疑了一会儿,排开她和其他人,直往郁斋走去。我有不好的预感,我知道要出大事了!半夏没有犯错,她从来没犯过什麽错,父王带走她的原因,必然与陛下听到半夏名字时的惊讶是同一回事──陛下已经想到她是谁了,父王也该知道了,瑀是早就知道了的吧,只独我一无所知──但她是瑀送来的人,他把半夏送来给我救命,给我治病,还有……是为了要告诉我些什麽吗?我突然想起半夏所说,她的仇人位高权重,就连青王也轻易无法动得,这个世上还有哪个人无法让瑀动弹得?
七针白薇在後头追着我喊,她们求我停下来、要我回屋里去,但我什麽话也听不进,我看见提着灯笼、架着门板的管事,从花萼相辉楼那一头冉冉而来,他们走得很慢很慢,像是挟带整个黑夜似的从远处行来,走向郁斋。
我跑起来,赶在他们前面冲进郁斋的前院,门廊上乐年眼尖看到了我,一声大喊「拦下来」,廊下环候的使女们便齐上前来围住了我,七手八脚要把我扯到一旁去。
不远处灯笼列队行来,我看见了,心中恐怖极了。我疯了似的要推开她们,又踢又打、又哭又叫。这些人好大的气力,死死地揪着我的衣裳、抱住我的腰、扯着我的身子,像就要把我整个人这麽拆了似的,我愈是竭力向前,她们就愈拉着我往後。我的头发散开,珠花落在地上,我大喊「父王」,我大喊「不要杀半夏」,可那一点用处也没有。管家们越过了我,直直进了斋内。出事了,要出事了!我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我哭了起来。我知道要出事了!
前头的侍女丫环们,和跟着赶来的七针白薇把我足不点地的拖走。郁斋的灯火亮着,但里头一点声息也没有,那灯火愈去愈远、愈去愈远,我的叫嚷声在黑暗中那麽尖锐那麽惨,可却没人理会──半夏要死了,父王要杀她!我不明白到底为了什麽,但那就要发生了!
我被带回了漪水榭,被七针白薇按在床上。七针哭着求我:「公主,你别去,你别去!你去了我们都要死了……」她哭得好惨好伤心,有几分凄凉。
听她这麽哭喊,我反而不哭了,眼泪像干掉似的,再也掉不下一滴,只是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抖得彷佛骨头要散开、要崩垮了。窗门开得大大的,夜深深暗暗的,我看见灯笼列队远远地从窗外又过去了,那些灯火短暂地划破了黑暗,但却仅仅只是一会儿的事。
我发出极可怕的尖叫,那叫声彷佛不是从我嗓子里喊出,而是从地狱和恶鬼的口中所发出的!那尖锐的叫声把一切有秩序的、完整的事物都割碎了,把什麽都毁尽了。我听见自己叫,我没办法阻止自己不这麽喊,我喊「半夏」,我喊「父王」,我喊得浑身的血都要从喉里吐出来似的,而且也真的就这麽吐出来了。
半夏死了。我知道。我不知道为什麽父亲要杀她,但她死了。父王把她带去郁斋,然後让管家打杀了她!父亲杀了半夏,同样的也有一天会杀瑀,会杀宫廷里的陛下……这麽清楚简单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打从看见父王和瑀在渠港上对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我不愿说,也不愿想。许多事情都指向同一个答案,但我宁可装糊涂!
七针和白薇恐惧地唤我,她们要我喝水、要我吃药,但我什麽都不愿做了。一个人倘若能就这麽躺着死去,我愿意死去。我不要再听谁说什麽了,我不愿听──
半夏不会回来了!
再醒来的时候,只见屋里空荡荡的,七针白薇都散去了,窗门紧闭,父王就坐在床沿边上瞧着我,他身上穿着朝服,看来是预备要上朝。屋子里的灯火有些微弱,勉强可照亮父亲的半边脸。他的神气很平静、很深邃,像是什麽也没发生,像是正在思索事情,他瞧着我,微微露出笑容。「宝宝,」父王喊我,「你又闹病了。」
我想说话,但嗓子哑极了,有股血味卡在喉里,下不去、上不来。
父亲从桌上取来长嘴的壶,给我喂了蜜水。我喝得急了,狠狠咳了几声。
「凡事慢着点,你就是性子急。」父亲温煦地说,「你瞧,你这麽一闹,爹也不用睡了,一整晚就只看顾着你。」
「半夏!」我顾不得父王说些什麽,一顺了气,便急急的喊。「半夏呢?」
父亲没说话,他脸上有股似笑非笑的神气,像是早等着我这麽问似的。他搁了壶,又坐回来,什麽也不说,只要我躺下,给我严严紧紧的盖好被。父亲别过脸去看着屋内的灯,又看了看掩紧的窗牖,窗外暗沉沉的夜色正深。
父王默想了许久,才沉声说道,「她不叫半夏,」他开口便语出惊人。「那女医不叫半夏,她叫莺。」想了想,又说,「莺是璐王家的孩子,枭王乱中,璐王附逆,一家都定了死罪,就这个女孩儿从大狱中逃脱。」
我忍不住嚷了出来,「是我娘救走了她!」父王一怔,随即笑了,他淡淡地说:「也许吧……」。
我明白了,所以半夏说来替我治病是报恩的。「父王,你不能杀她!」我激动的使劲,奋力想要坐起身来。「你不能杀她!是娘救了她,你不该杀她。」我嚷:「爹,她给我医好了病呀!」
父亲没有回答,偏过头去不看我,只说:「青王好得很哪,把这麽一个朝廷钦犯塞进咱们元王府,就搁在你身边……他的心也真够狠的。莺没杀你,也许是顾忌着前人的恩惠,可她难保不会动手杀了王府里的人。」
「她不会杀人的。」我嚎啕大哭。「是我把她留在王府里的,是我、是我不好,父王你放过她吧,你放过她吧!她一家子都没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山里头,她跟我一样没人说话、心里寂寞啊!」我扯着父亲的袖子摇着,「你放过她吧,父王,你没杀她吧?你杀了她吗?你不能杀她的啊!」
父王听我哭,却一声不吭,也不答话,他只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脸色异常严肃冰冷,眉头皱紧,镂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我瞧他那个模样,心就凉了。我知道父亲心底正在想着最最可怕的事。
我抖着嘴哭起来,我喊「娘」,我哭着说「想回山上」,又说「在王府好寂寞」,我把母亲搬出来,哭着直喊她,我涕泪滂沱的嚷嚷:「如果娘还在,就不会让我受委屈了!父王对我坏,把我关在王府里,又把半夏杀死了!父王不喜欢我了!我好怕,这里没人喜欢我!我病啦,我就快死啦!我吐血了呢……」
这招着实灵验,父亲脸色一下子松缓下来,他叹口气,转过脸来安慰我:「宝宝,你不会死的,只是身子弱、胆子小,又给吓到了,血气翻腾,一时逆走,好好养着,过两天就没事了。」又说,「别哭啦,你这麽哭,爹听了心里难受。爹心疼你的,这府里谁敢不喜欢你来着?不都由着你的意、顺着你的心吗?」
「但爹把半夏杀死啦!」我蹬蹬蹬的踢着脚哭。
父亲叹了口气,「爹没杀她。放她走了。」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止住了泪,有些不信。「可爹说她是钦犯。」我问:「真的不杀她吗?」
「在郁斋的时候,我是真想过要杀了她,可是,听你在外头喊得那麽惨──」父王哼了哼气,「倘若当时杀了半夏,只怕你就要满世界的疯给人看了。」
我拿袖子抹泪,「那半夏呢?半夏去哪了?」
父王让我躺下,淡淡地说道,「我让人带她出城去了。她不能留在上京,给人逮着了,谁也护不住她。我给了她银子,任她自便。」停了停,又说,「你跟你娘一个样,都使足了劲的跟我作对。」
我听了,便放下心。父王毕竟没有杀半夏,他还是看在我的份上放了半夏!我终究还是保住了半夏的命,那麽,对送半夏来的瑀,也有交代啦。我想着,忍不住笑了。父亲站起身来拧了把湿绢子给我擦脸,柔声说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真是个丑丫头!」
「丑丫头也是爹的女儿。」我撒娇地说。
「这会儿,不想回山上去了吧?」父亲哄我,脸色慈蔼温和。
我点点头,「不想了,我留父王身边哪儿都不去。」这麽说着,心里突然想到白日时候答允了瑀的事。瑀问我愿不愿去青王府,我点头说愿了……
父王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发楞,他只顾着说:「女孩儿家长大了,哪能长久留在家里,以後你会怨爹的!你成年了,爹给你找个好人家,找个好人,让你顺顺当当的嫁过去,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这样,我就放心了,也好对你娘有个交代。」他顺着我的发,「宝宝,你想要嫁文官还是武将?」
我羞得脸都红透了,翻过身去不肯答,但心底的声音大得吓死人,那个声音一直敦促我告诉父王:要嫁给瑀,我要嫁给瑀!但我说不出口,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我羞怯,父亲爽朗的笑了,他笑得很高兴,彷佛一个晚上的纷纷扰扰都不过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站起身来,说道:「这事不急,爹也舍不得你这麽快嫁人。爹仔细地瞧、慢慢地找,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儿郎。」想了想,又对我说,「爹上朝去了,回来得空瞧你,不得空,你也要乖乖的。你不是小孩子了,以後别再这麽风风火火的,凡事好好说,爹没有不依从你的。」说罢,给我掩了掩被角,便出去了。
我听见父王和随人的脚步声从廊道这一头,慢慢地远去,心中诸多滋味、五味杂陈,一面高兴着半夏得活,一面又烦恼着父亲和瑀之间多添心结,一面窃喜着父王疼我,一面又忧虑着倘若他知道我允了瑀,不知道会怎麽说?我心中乱糟糟的想个没完,想到天色几乎大亮,才倦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