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一次的成年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山中养大的孩子向来是不怎麽生病的,但真要闹起症候来,真正应了人家说的俗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回到漪水榭的那个晚上我便烧了起来,全身高热,却挤不了一滴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浑身一点力也没有。影姑姑被我这一病吓到,让白薇去郁斋禀报,父亲片刻即来,见我躺着不会动,急坏了,一声一个令的传宫里的奉医进来诊视……但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昏昏地睡着,胡乱作梦。
我做了好些梦,那些梦有些好真好实、有些好虚好幻,我梦见母亲在燃了火的宫殿中奔跑,也梦见自己跟在她身後追着,我们跑了好远好远,跑到一处没烟没火的乾净地方,她回过身来对我大声喝道:「跟着我做什麽?」我吓得叫起来,母亲的脸一瞬间变成了陛下的脸,她的脸上都是血……有人突然抓住肩膀喊我的名字,回过头来见到哥哥站在身後,他也是一头一脸的血,红着眼睛挥舞着刀又喊又跳:「起乱啦、起乱啦!」那张脸瞬间变成了青王的模样,他对我吼:「元王的女儿?乱臣之子留不得!」大刀劈了过来,刺到我身上,我来不及喊救命,只觉得身子站不住,整个儿的倒下了。
我吓得醒了,眼前一片昏花,听见影姑姑着急的声音:「只怕是魇着了……」但那话还没说完,我又看见自己坐在白日喝茶的楼上,青王和我对着坐,窗外徐徐风起,河渠上的彩舫点点,青王好温柔地问我:「怎麽了?瞧你脸色那麽白,别怕,跟我说说!」我哭着说自己做了噩梦,好怕人!我告诉他我梦见了母亲和陛下,还有哥哥和永王,他们一头一身红沥沥的鲜血淋漓!
青王笑笑,安慰地说道,「不过就是场梦,醒了就忘了。」他指指窗外说道,「你瞧,他们不都好好的吗?母皇、父王、柳尚官、你爹和蓥都在那儿呢……」我转头去看,只见方才还晴空朗朗的天空,一瞬间都站满了人,他们双足离地飘在半空中,直直往我这方向过来,眼睛睁得死大死大,浑身血淋淋的,他们阴恻恻的对我喊着:「留不得、留不得、留你不得……」我吓得大叫,跳了起来,我对青王喊,「快逃,那些是鬼啊!」
他慢慢地笑,笑得很是好看,他安抚地说,「傻蓉儿,你是被魇到了!这里没有鬼,都是人。」然後凑过脸来看着我,慢慢地把自己的头从脖子上摘了下来,对我说,「你瞧,我不也是个人吗……」青王的眼珠子掉出来,掉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血丝丝地从他眼睛的两个黑窟窿里溢出来。他说,「蓉儿,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
我叫了起来,喊得声嘶力竭,我嚷父王、我唤影姑姑,我说救救我啊,他们都要死了、他们都要死了!
梦里我又哭又叫、又奔又逃,但怎麽也醒不过来,我看见宫中起火了,火光冲天,那些宫人内官们都被火吓得四处逃窜,我看见永王骑马带兵在每座殿阁间来来去去,见人就杀,他们喊着「杀、杀」,愈逼愈近,直往我这面来,我吓得腿软,想要逃却动不得半分!但母亲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她喊:「蓉儿跟我来!」我被她拉着像飞也似的从宫殿的这一头奔到另一头,我叫着:「娘,父王就来救我们了,快去东门!」
母亲把我扯得更紧了些,她喊,「你父王就要杀尽这宫里的人了!」她停下脚步,指着那策马逼近的人喊:「他才是谋逆!」父王举剑挥落,母亲的头掉了下来……
我捧着母亲的头大哭,我娘又死了,她死了,回转不来了,她被父王杀死了。父王娶了薛正妃,所以要杀娘,娘死了,活转不回来了!
父王下得马来,轻声地对我说:「蓉儿,乖孩子,听爹说的,乖乖的不要再见青王了!」他把剑抵在我的颈子上,那凉彻心底的冰冷长剑上还留着母亲的鲜血,父王喝道,「你若还想见他,我便先杀了你!」
我哭着说我不,我要见他,我要见青王哪!我哭着对父王喊,你杀我好啦,你杀了娘啊,你也杀了我罢,我活着是一定要见他的!我喜欢他啊、我喜欢他啊,我心里是想着他的啊!
父王的剑戳进肉里,一点一点的,剑尖顺着肌理愈来愈深,我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流下来,落在白色的衣裳上、落在母亲的头颅上,我说不出痛或是不痛,也说不出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死……我看见父王的脸一点点、一点点的幻化成青王的脸,他按着剑哭着问:「你真傻,为什麽要信我呢?」
梦境反反复覆,我累坏了,再也哭不出来喊不出声。我看见许多人在我身边走来晃去,他们有的没了脑袋、有的缺了臂膀、有的满身是血、有的把舌头吊得老长老长……他们对我视若不见,只是不停地哼唱着南海黑姑娘唱的曲儿!
母亲握着我的手问:「宝宝,你怕吗?」她的头又回到了脖子上,血也没了,穿白底紫藤花的绣衣裳,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我怔怔地瞧着她,再也无法答话。
「这些人都死了。」母亲说,「我也是。」
「青王没死,父王也没死,哥哥没死,」我找着了自己声音,「宫中的陛下也没死!」
母亲笑笑,「是人,总会死的。」她只是看着我,用最温柔亲昵的口吻喊我:「宝宝,你跟我回山上去吧,上京太可怕了,你不该来的。」
我抽咽地哭了。我说,我不要回去。我说,我要维护青王。我说,爹会杀青王和陛下的,他在宫里派了那麽多眼线,听着看着,都是为了要杀他们吧?我不能让他们死哪,我不想让他们死。我喜欢陛下也喜欢青王。我喜欢瑀!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他了呀!我不想眼睁睁见着他死啊!
母亲什麽也没说,只是瞧着我。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轻轻地说:「可怜的宝宝……」
然後,我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