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王出现的那日稍晚,我们再度启程。舍弃旱路跋涉,改行水路,顺着姚渠西行,转通渠北上。哥哥说,通渠的尽头,就是上京。水路安全,日夜可兼程赶路,影姑姑也免受车马颠簸之苦。
「怎麽,现在就得上路吗?」我看着屋里散开的衣箱和事物,有几分犹豫,「那这些事儿怎麽办?我和小捺儿总得拾掇拾掇。」
「不忙,青王带了人来,这些琐碎让他们收拾吧。」哥哥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你和小捺儿顾着影姑姑就好。」
我来不及开口问他要怎麽顾,小捺儿已经受惊吓似地叫着跳了进来,「小姐小姐,外头来人了!」
我坐在床榻内侧,影姑姑穿整了衣裳斜斜靠坐,她嗯了一声,瞄眼看向小捺儿,「乱什麽,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咳了咳,又问,「是谁请见?」
小捺儿挨了骂,脖子缩了缩,轻声答话,「王爷带来的宫人们在外头说,说要给小姐、给屺山公主行礼,要给咱们收拾屋子上船去。」
姑姑点了点头,「行礼不必了,赶紧收拾东西吧。」她嘴上不急不缓地细细吩咐,什麽该收进箱子、什麽得放在随手可取之处,哪几样得让小捺儿抱着,上了船後,几个常用事物的箱子得别搁得远了……她一面交代,一面让人进来收拾,才半晌功夫,满屋子的箱笼都送了出去。小捺儿进来说,门外车驾、渠港上的船都已备妥,只等着动身。
影姑姑一手扶床,一手拉着我,慢慢起身站稳了,正要走,又停下脚步回头瞧了瞧我,「公主这样不成……」她对小捺儿说,「去开我那只藤木箱子,找块纱来,给公主盖住脸。」
「还要开箱哪?」小捺儿叫苦,「那藤木箱子早送出去了,天知道这会儿搁哪啦!」
影姑姑眼神寒峻地看着小捺儿,咬着牙,只说了两个字:「去找!」小捺儿颈子又缩几分,不敢出声,跌跌撞撞往外跑。
「现在起,公主可不再是闲住离宫的小小姐了,」影姑姑按着我的手,轻声叮嘱,「千金之体尊贵之躯,上哪去都别忘了自己的身分,要端得起架子。」
「什麽是架子?」
「架子就是──行为要端整,记住,行止有定。你可不是小姑娘家了,从前在离宫的时候,跑跑跳跳顽皮笑闹无所谓,现在既然出来了,就不能再耍孩子脾气,说话做事都要规规矩矩的,要守礼,别给外人瞧笑话。」
「会有谁看什麽笑话呢!外头只有哥哥和小捺儿啊。」
「我的好小姐,你当还是人在离宫呢,出出入入两三个人跟着都嫌多。青王来了,他可不是能只身乱跑的身分,这会儿外头别说几百个兵,禁制营来个几队也够把季阳县团团围上几圈,更别提那些跟着的宫中内官了……他们都是不长眼睛的吗?」影姑姑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提点着说。
听到外头有很多人,我有几分怯了。「那我不出去了。我不给人家瞧。」
「出去总得出去的,你拿稳身分就不怕人瞧了。待会儿你先出去,我跟小捺儿走後……」
「我不我不、我不走前头!」我真着了慌,连连摆手。「我不要一个人出去,影姑姑,我跟着你罢,你带着我!」
「你是公主,怎麽能走在下人的後头。」
「那我不当公主了!」我想也没想就喊了出来。
若是平常,影姑姑必然会拉着我好好地说上几句,她会叫我不要怕,给人瞧上几眼也不打紧,姑姑会陪着你,就走在你後边,不让你落单的……但这会儿影姑姑沉下脸来,定定地看着我。她冷冷地说:「这时候说不当公主,也已经晚了,你要早不受陛下的敕封,也就不会离开屺山了。」
影姑姑说话那麽冷、那麽硬,半分不通融,我听了害怕,心上更觉得委屈。说要离开屺山的是哥哥,可不是我呀!我是跟着哥哥一起走的,是不想一个人留在离宫里才下山的!我也想上上京瞧瞧父王啊,他今年怎不来探我了?父王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不疼我了呀?谁想要叫什麽公主、谁要这什麽鬼封号来着,不都是别人给的吗?现在说不要还不行,天底下哪有这麽横着来的事!这麽想着,我立时要哭了。倘若母亲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哄我,不给我受委屈的呀!影姑姑虽说疼我,但说凶也就凶起来了──我又没做错什麽呀,就是不想走在前头,这也错了吗?
眼泪说掉就掉,「哥哥说我想要回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的!」我抽咽地说。「我、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山上去!」一面说着,一面抹泪,哭了起来。
「公主别耍脾气了,都什麽时候了还想着要回去!」影姑姑沉着声,一点也不留情。
我气急了!「我就说不要去上京了!」
「那是办不到的事。」影姑姑一字一字说得斩钉截铁。
我正流泪,小捺儿捧着披纱,汗流浃背地跑了进来,见我在哭,登时傻住了,连喘气都顾不得,眼睛瞪得老大。「小姐,你哭啦?为什麽哭?大好的时日,哭什麽呢?」
影姑姑取过纱巾,正要拉过我来戴上,突然停住了动作,彷佛发现了什麽似的尖起嗓子喊,「这纱从哪来的?」回身逼住小捺儿,「开你藤木箱子取的?」
小捺儿的眼珠子转了转,「箱子、箱子找不着啦,都送船上去了!这纱是青王带来的女官姊姊给的,说整套行头都带来了,缺什麽取什麽……」
影姑姑听着,什麽也没说,但也不动,就这麽僵着,眼睛直勾勾地看住手上的那块绣花披纱,像是在想什麽似的,然後,握着纱的那双手就这麽轻轻地、轻轻地抖了起来。
影姑姑的异样把我和小捺儿都弄傻了。顾不得抹眼泪,我赶紧去拉姑姑的手,「姑姑姑姑,你怎麽啦?别这样、别不说话,你吓着我啦!……我不回去啦、我不回山上去啦,我乖了我乖了!我不哭闹脾气了!」我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影姑姑的手轻轻摇。
过了好半晌,影姑姑才抬头,她的眼底饱含泪水,朦朦胧胧的分辨不出是什麽意思。她按着我的手,拿披纱抚我的脸,「姑姑给你披这纱,让影姑姑给你披这纱,我的宝贝好小姐,你戴着这纱走前头吧……你瞧,这纱多软多轻多密,放了这麽多年还是那麽新的颜色,还是当年的模样──这是柳小姐、是你娘的纱巾哪!瞧,陛下把柳小姐的披纱给你送来了,我的好公主,你给披着吧,这是你娘用过的披纱呀!」
那绣着紫藤花样的纱又软又轻,彷佛刚用香熏蒸过,淡淡的兰麝之香如云似烟。我用手摸着,轻轻嗅了嗅那味道……不知怎麽的,只觉得这香气很熟悉,彷佛许多许多年前曾经闻过似的。
影姑姑一面替我戴上,一面细声地说,「待会儿出去,别慌,也别管人瞧,你就走你的,一步步走,稳稳的走。出去了自然有人迎着你,就让他们迎。别走快,也别走慢,就照平常走就是了。什麽都别怕,瞧,你娘跟着你呢,她就在这块纱上,一路从上京迎你来了……」影姑姑说着便哭了,她的眼泪像是落了线的珠子般,沿着削瘦的脸颊落下,她哭得那麽伤心,嗓子里嘶哑的像是就要喊了出来,但又按耐住了。她看着我的眼神那麽认真,彷佛透过这块纱和披纱的我,瞧见了久远以前便已不在了的母亲。
「闻闻这味儿,这香味多好闻,这是柳小姐生前最爱的香。你闻着这香,天大的事都不怕。」
她给我穿戴好了,叫小捺儿出去站在门外候着,然後从後推了推我,「去吧、去吧,走,别怕,你娘跟着呢!」
我跨出门外。大半个时辰前还空落落、只我一人在廊下守药炉的院子里,这会儿,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站满了人,那些穿着各种缤纷颜色的宫女、戴着可笑顶冠的宫廷宦官,在见我步出门槛的瞬间,全都跪倒一片,我只看得见他们的衣背上闪闪的刺绣,有绣云朵的、有绣鸟兽动物的、有绣字的、有绣花啊山啊的。
越过这些跪倒的花鸟山水,再过去一些,是一整排穿着绿色衬底、发亮甲胄的兵士,当宫人们跪倒的同时,他们仍旧直挺挺地站着。
院子里排了这麽多的人,却一丝哼气都没能听得。我环顾左右,只见廊下还搁着方才煽柴火的那柄小扇,和熄了火的炉架子。我不自觉地想着,可惜那壶药了,熬了两个时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