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影姑姑不是一般人,她原本是北国来朝时进贡的奴婢,幼年时就进入元王府。过了几年,我娘来了,父王就把她派在娘身边服侍;而後,从王府至宫廷、从漪水榭到映意堂,母亲去了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就连母亲在映意堂离世的最後一刻,身边也只留影姑姑陪伴。
母亲过世後,父王让她带着哥哥和我到屺山离宫。父王对待影姑姑的态度,不像是对仆婢的使唤,相反的,父王敬重影姑姑,他把离宫总管的责任、养育哥哥和我的重担,全托付给了影姑姑。
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便给我们母亲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死去的三王,性情模样历历在目,她说起枭王宫变的凶险,经常吓得我打颤……
慢慢的我明白,那些记载於书上的史事,都是影姑姑的亲身经历,她所见识过的,远比隐居山林的哥哥和我所知道的更多,也更深;父王格外敬重她,或许正是因为在那动荡的时局里,影姑姑对母亲的忠贞,无疑的,也是对父王的忠诚。
但山林里的影姑姑、在离宫长居的影姑姑,实在看不出与常人有什麽不同之处,她是温柔好说话的人,这些年来,把所有的心力都灌注在我和哥哥的季节更衣、饮食住卧上,彷佛那狭小的宫室便是她的天地,我和哥哥便是她的子女,她从不过问外界的事,一步也不离开屺山离宫。
但在离开山里数日後,我突然感觉到,影姑姑并没有我想像的那麽温和柔弱,即便是她卧病在床、身体孱弱的此刻,她心底深处所潜藏积累的那些事物、力量,却慢慢地在显现。
哥哥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影姑姑就醒了,睁亮眼睛看向哥哥。「怎麽样?」
「我把薛曜赶走了!」哥哥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影姑姑轻拍床沿,「坐下来,同姑姑说,你是怎麽做的?」
「我告诉他、我告诉他……你是薛家人,我不动你,也不难为你,但你若要催逼我们,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事,且不说你只是王府的侍卫,我就不拿王府压你,你也压不过我这个建业侯,算起来到底是谁吃亏些,自己心里有数。我给他两路子走,一是要他命人即刻回上京向父王禀报,我们暂留季阳让姑姑休息,二是我先以逆上罪名铲了他,回上京後再向父王自请处分,想来爹得知实情,也不会为难我,但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的怕是薛正妃……」哥哥一口气的说来,非常痛快,「我问他是跟我过不去呢,还是跟薛正妃过不去?薛正妃怎麽来说也是薛家的主,他不看父王,也不能让薛正妃做不了人──我问他怎麽决定?他说这事事关重大,派别人去不行,他要自己回上京去禀报父王。」哥哥兴奋极了,他没半分停顿,把长长的话一口气说完,狠狠的喘了口气,接过我端来的凉茶,一口气喝尽了,把空杯子还过来,只说,「再给!」
我看他那一脸喜上眉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赶紧捧过整把壶来给他又倒了一杯。
影姑姑先前只是含笑倾听,但到了後来,她忽地眼睛一亮,「怎麽,你就让他走了?」
哥哥含着水,点了点头,「我让他走了呀。」
影姑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呀我的宝贝蓥少爷,」她小声地喊,「你可真够逗的了,就这麽放他溜了?」
哥哥和我都傻了眼。「走了不才好吗?那个薛曜在,哥哥和我一直给他受气哪。」我不明白地说,「一开始,哥哥不就是想要赶走他吗?」
「我说少爷你真是个傻小子,小姐也是,果然是初出茅庐一点世故也不懂哪,」影姑姑拿我们又好气又好笑,她坐起身子,叹气解释,「薛曜这一走,回头一面向王爷禀报,一面当然也不会闲着,回过头来就向王妃告状去了。薛正妃早知道了外头的事,自然先下手为强──找个晚上对王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一场,等我们回到上京,人家早就上下打点包圆,只等着你去告状呢。别说你俩白挨了一场怨气,到时候,兴许台面上王爷还得斥责你几句才成。」
哥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瞬间瘪了气似的说不出半个字来。他茶也不喝了,手搁在腿上捏得紧紧的,脸上全是懊恼,那模样有些可怜。我看了,很不忍心,只得拚命向影姑姑使眼色。
「头一回出来遇到这事,做错了也不要紧,就算长见识;」影姑姑看哥哥困窘的模样,连忙改换口气宽解他,「少爷你是阅历不够,但稳重够了、气度也足。我听你说的,给人家两头路选,说得挺好哪,面面俱到,把薛正妃搬出来这话也是正经道理,理面上没什麽过不去的,就是手段不够精细。这次教训,记住就是了。蓥少爷,论心眼你是有了,论手段你还差得远哪!」影姑姑缓了几口气,慢慢地说,「倘若是姑姑我,就留那薛曜下来,自己差人回上京说一声。派谁都成,就算我们谁都不能动,小捺儿也可以走一趟啊!你把薛曜留在身边,一方面看紧他,一方面拢络他,拢络不成也吃定了他,这儿离上京远呢,把他攒在手心里,他想逃逃不远,要飞也飞不掉……你说,是姑姑的法子好呢,还是少爷你的举措好些?」
哥哥想了想,叹口气,乾脆地认错。「是影姑姑的法子好。」
「你可学会了?」
「学会了。」
「这套法子端看你怎麽着,我这麽说也只是比方,换做柳小姐,那才是百变百灵!」影姑姑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她问哥哥:「你方才跟薛曜说,第二个选择是你当场铲了他。你真想要杀他?」
「想过,我从一开始就想杀他。」
「你预备杀了他以後,该怎麽同王爷和陛下交代?」
「他骄傲蛮横、几次犯上,自然该死。」
「嗯,说得简单,做起来却难。你若真除了他,即便王爷不说什麽、陛下不说什麽,也是靠着上头人的力量和地位来除去他,不是靠自己。你懂姑姑的意思嘛?要杀一个人容易,要杀他个名正言顺就难。」
哥哥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你说薛曜犯上,他不过是言语上不够顺着你、行为上让你瞧着不顺眼,说实在的,真没什麽可以治罪的道理,你为了这个缘故杀他,旁人会怎麽说?落得一个暴虐之名,多难听!但是,如果薛曜今儿个是夜里闯入有蓉屋里被逮个正着,你说、你说……你说他该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