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一年,1999 — 回家

搭着往回家的巴士,公路两旁的景色依旧,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无聊的数着行道树;轰轰的油罐车、绿油油的山林、呼啸而过的高级名车,四十分钟後下了交流道,从高楼林立到蔓草丛生,从人来人往的城市到纯朴自然的小镇。

从小妈妈就离我们而去,我和哥哥、爸爸一直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哥哥一直是爸爸手心上的宝,无论他做什麽事,爸爸总会原谅他,从翘课、偷钱甚至长大吸毒,爸爸仍然可以原谅他。相对的,我必须是循规蹈矩的,甚至有时候还要满足爸爸的无理要求,我记得在五、六岁时的某个夜晚,爸爸把我从被窝里叫醒,要我去帮他买菸,小时候没有便利商店,我走遍了整个街道终究买不到烟,回到家被狠狠的教训。爸爸要我用功读书,要我长大当律师,我很努力考高分,拿班上的前三名,可是无论我拿到什麽成绩,在爸爸的眼里怎麽样都不够。即使我考到满分拿到第一名,我仍然害怕每一次拿成绩单回家给家长签名;我的作业,虽然都是大大的甲上,但我曾经一页一页被爸爸撕掉重写,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麽?而哥哥,快乐的我行我素,所以在我心里,我是怕爸爸而且恨爸爸的。

高三的时候,爸爸的脖子上隆起一颗很大的肿瘤,检查结果是鼻咽癌第三期。从此他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变的和善了,变的亲切了,但是他决定放弃治疗,用拖延的方式来面对病魔,我没有意见。

後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家,爸爸的病也开始明显的改变他的外貌,奶奶要我每个星期回家看他,因为哥哥也在这段时间入狱,不能没有人关心爸爸的病。当然因为放弃治疗,爸爸渐渐的变瘦了,然後听力也慢慢被侵蚀,咬字越来越不清楚,视力也渐渐模糊了。某个夜晚,爸爸突然来我的房间和我说话,他说,「爸爸日子不多了,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顾爷爷奶奶,不要做坏事,等爸爸走後,去把妈妈找回来,告诉她爸爸还是很爱她。现在爸爸已经渐渐听不到了,我想在这时候再听你叫我一声爸爸,可以吗?爸爸知道自己比较疼哥哥,你哥哥是爸爸的第一个小孩,从小他又比较黏我,所以我疼他更甚於你,可是你们都是我的小孩,都是我的骨肉。」我和爸爸都哭了,然後他要我赶快睡觉,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和爸爸这麽近距离的说话。而那一夜,我的眼泪并没有停过。

每一次回家乡的心情都不同,踏上这既熟悉却又陌生的土地上,总是有不同的冲击,脑海里不断快转着儿时的情景,从牙牙学语到高中毕业,这街道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多了些城市的样子;小学旁开了一间麦当劳,农会从平房变成了颇具科技感的大楼,屈臣氏开在十字路口,中正东路从两线道拓宽成四线道,而我生长的三层楼房一样坐立在医院旁的大马路上。

在我离开的十年间,这里悄悄的改变了,突然间,我像是来自异乡的游子,带着惊奇与讶异走在这应该熟悉的马路上,偶尔会看到儿时的长辈亲切的向我打招呼,也有时候可以看到儿时的玩伴,手里抱着婴孩嘻笑的逗弄着,对於这些悄悄的改变,我竟然感到陌生而害怕。

唯一不变的,是坐在水槽旁洗衣服的奶奶,远远的可以看到她的笑,一头我从小看到大的白发,连身的洋装,一对小小的金质耳环,和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似乎没什麽改变。她总是在我回家的那一刻起开始不停的在厨房里忙碌,三十分钟後,三菜一汤就摆在餐桌上,像招待客人般。而不论我是不是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我都像饿了三天一样,大口大口的把它吃完,因为这三菜一汤在家里是没人吃的,这些菜我已经吃了快二十年。

奶奶常说,我小时候很难养,什麽都不吃,只吃白饭,而常常白饭端在手上,一端就是两个小时,这些菜是她看过我最爱吃的,即使每天吃也吃不腻,我自己也很讶异,为什麽只爱吃这些。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天中午,我端着饭碗蹲在墙边两个多小时,白饭都变冷了,而被爸爸打了一顿,後来奶奶阻挡还蒸了一碗茶碗蒸帮我拌饭,我连吃了两碗。

吃完饭,我总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奶奶就坐在旁边,先是关心我的生活,关心我的健康,关心我的工作,然後再把她生活周遭发生的琐事一股脑的向我倾吐,而她的琐事总是离不开爷爷的病,叔叔的不肖,堂弟的忤逆,表哥游手好闲,或是在夜里他会拿着爸爸的相片偷偷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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