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哭一边跑回学校,我也不知道我干麽回学校,但我就不想回家。我哭了,眼睛肿了,看起来就是一副难看样,我在篮球场旁边找到了猴子,猴子正和他那群放牛般的狐群狗党们打篮球呢。
他看我样子不对,不顾同伴们的嘘声和叫嚣声,扔掉篮球走过来。「怎麽了?怎麽了?为什麽哭?不要哭啊!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去打他去!」
「……猴子,」我正处在心寒如铁的绝境中,就需要这种热血沸腾的友情支持,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鬼话,揪着猴子的臭汗衬衫,「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杜子泉骂我!他骂我不读书,考试考差,害他被打……呜,我怎麽这麽倒楣啊我?」
「谁叫你老跟着他屁股後面跑,他骂的人还少吗?」猴子很无奈。「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跟你说,肚子饿那种资优生呢,脑袋的构造就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你看我们每天想什麽?怎麽玩啊、怎麽吃吃喝喝啊!他想什麽?分数分数分数分数分数分数……跟脑袋结构不同的人,能说话吗?不能!所以说,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喂,你要不要打球?」
「不要。」
「流点汗心情就好了。」他怂恿我。「打完球我们去大吃一顿,我请客!」
「我才不要跟你那些朋友打球,他们看起来个个都像流氓。」
「我警告你,别侮辱我兄弟啊!」猴子很火,对我大吼,吼完又朝他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朋友们嚷嚷,「喂,秀翎跟我同村长大的,跟我妹妹一样,人家是前段班的好学生,你们对她客气点,要是不客气,老子就──」他挥舞了一下拳头,摆出很不狰狞的样子,龇牙咧嘴一阵,还怕说服力不够,补了一句,「我告诉你们,她爸爸特种部队出身,电视上看过没有?徒手以一敌十,绝招是钢笔戳心脏,杀人不动刀,得罪了她,你们小命不保!」
我愣了一下,扯扯猴子,低声说:「你看过特种部队,有长我爸那个样的吗?什麽钢笔戳心脏,杀人不动刀!胡说八道,乱掰啊你!我家哪来的钢笔?」
猴子呵呵的笑。「吓唬他们用的,谁知道啊。」
那天下午我和猴子他们打球,打完了球,大家散了,猴子又带我去吃大餐。说是大餐,其实也没什麽好吃的,就是小面摊,一人一大碗牛肉面,切很多卤菜。我一边吃一边猴子抱怨老马如何不仁不义、下流卑鄙,又怨叹自己时运不济,受制於人。猴子听了半天,大概是觉得腻耳,打断我的话。
「唠叨个屁呀,废话真多,女人啊,都跟我妈一样。我跟你说,喝点酒,就没什麽好烦恼的了。」
他去杂货店买了半打啤酒回来,往我面前推三罐。
我吓一跳,连忙摇头。「不可以、不可以!我爸说,我还小,不能喝酒。」
「大人都这麽说,唬烂小孩的啦!我跟你说,酒可好了,喝了就醉,醉了什麽都不记得。」他瞄了我一眼,「不胆喝就拉倒,你好学生嘛,跟我这种人不一样。你呢,和肚子饿是一国的,就是那种,以後要发达成材的人,和我这种人不一样……阿秀,你老说杜子泉看不起你,其实你也一样,你也看不起我,你要不是受了他的气,会来找我说话吗?算了吧!」
我一听他这话,立刻抓狂。「我哪里看不起你了?啊?喝就喝,谁怕谁!」
「对啦,就要这样!」
我和猴子各拉开一罐啤酒往嘴里灌。
酒的味道……真他妈的苦啊!我一面喝一面皱眉头,觉得猴子其实很脑残,这麽苦的东西,还要往嘴里倒,想装大人,其实骨子里还是小孩。
虽然这样说,但我们都喝得很猛。猴子不停,我也不好停下来,喝了三罐,又各追加两罐。
喝酒让我全身发烫,肚子里好像发炉了一样,生起一阵熊熊的热火,那些比上不足,比下不知道有余与否的不愉快啊,被这大火一烧,就都没了。
然後剩下的都是飘飘然的愉快!
我和猴子嘻嘻哈哈的大声唱歌,东拉西扯的往回家的路上走,很奇怪,那天晚上的道路特别崎岖狭窄,到处都是路灯和垃圾桶,我们一直不停撞上阻碍物,摔得东倒西歪,却一点也不觉得疼,互相指着对方鼻子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有什麽事情那麽好笑,就是停不下来。
离村子还有一段路时,路灯下有个人牵着一辆脚踏车站着。
我之所以会发现那是个人,是因为他对我怒气汹汹的咆哮大吼。「程秀翎,你在干什麽?!你喝什麽酒?还喝成这样!你去哪里了?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你妈妈急得快要发疯了知道不知道?你爸爸在满街找你,你知道不知道?」
路灯那麽亮,照着他的脸,看起来,白白净净,真熟悉。
我指着那人的脸呵呵笑,回头招呼猴子,「快看、快看……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很像……那个……肚子饿啊?」
猴子歪歪倒倒的站着,看了半天,也对我嘻嘻哈哈的说:「对对……就是他……」
「难怪了……声、声音……听起来……挺像的!」我点点头,挥了挥手,「凶起人来……像老马……」
「明天……我……带你去……对付你那个……变、变态……老师……」
「怎麽对付?」
「戳破……她车的轮胎……往、往油箱里……灌水!」
「好哇好哇!也戳……肚子饿……他也……变态……」
我正高兴着着,突然後颈被人揪住,硬拖上脚踏车,我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也就随遇而安的放弃了。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坐杜子泉的脚踏车。他那辆车,买没多久,什麽德国牌子,长得真是漂亮,亮晶晶的,让人看了都眼红,可是他从不骑去学校,只在村子里外绕绕。偶尔周末的下午,他就把那辆车牵出来,认认真真的擦、上油,再把它推回去。
我看那辆车这麽漂亮,想骑,几次跟他借,好说歹说,只换来两个字。
「作梦。」
我於是退而求其次,「要不你骑车,载我绕两圈,好不好?」
「为什麽?」
「想试试看啊!」
「有什麽好试的?」
「新车的滋味……就是不一样啊!载我嘛、载我绕两圈嘛,要不,一圈好不好?就一圈!」
杜子泉上下打量我,想了想,又低头去擦车。「不要。」
「喂,肚子饿,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吧?」我强索不得,开始生气,「不肯借骑就算了,载我绕一圈,为什麽不行?你给我说个理由,说清楚!」
「非要知道啊?」
「非要知道。」
「因为,你胖。」
他说完就把车子推进院子里去了,我气得爆炸,在他家门口又叫又跳了一阵,也就算了。
我为人宽大,此事再也不提。
我已经对不起杜子泉很多事了,但我不能保证,他下次再指责我「你胖」的时候,我会不会把他大卸八块。
我这麽年轻,不想犯凶杀案啊!
但现在他骑车载我了,感觉真爽!车行平稳,晚风轻吹。我有点恍惚的想:哎呀,我现在搭的是杜子泉的车呢!他骑脚踏车载我呢!哇哈哈,平常求也求不到,现在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教人开心啊!
如果还有点什麽缺憾,就是他那个瘦瘦的背骨硬得狠,老撞着我的脑袋,撞得我有点痛还有点昏。
我在後座陶醉半天,前头杜子泉突然说起话来。「你不要再这样乱来了。」他说:「程秀翎,你这样很让人担心,你知道不知道?」
「嗯啊……」
「我就说说你,也没说看不起你啊。谁不是给大人数落长大的?你就做不好,挨点骂,也就算了。我也没有把老师打我的责任都算在你身上。」
「……慢……点……我觉得……有、点……难过……」
「难过是一定的啊,你心里知道难过就好。但你不能每天这样,浑浑噩噩,懒散度日。程秀翎,你有好的优点,也有不好的缺点,优点大家都看在眼里,缺点就是要改啊!」
「不、舒服……」
「心里知道不舒服就好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很多事情你不用老放在心上。马老师嘴巴上说得狠,其实人并不坏,她打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听起来很响,打起来有点痛,其实没什麽!」他说:「好了,你以後不要再这样胡闹了,突然生气跑走,喝酒发疯,应该吗?你看你,到底喝了多少?你明天要怎麽去学校?你等等有得受了,你爸你妈担心你,还以为你出了什麽事情!我缺补习课,到处在找你,你居然跑去和猴子喝酒,你这样做,太轻率了,太不懂得──」
他一直说,很唠叨的。我都不知道杜子泉原来这麽多废话,平常他总是不苟言笑──不和狗说笑,而我就是那条狗──看起来很严厉、很难相处的样子,原来本性跟我爸差不了多少。
但他一直说,脚踏车也有点颠,我在後座只觉得歪歪倒倒的,天在旋地在转,耳边还有一个录音机,不断重复播放相同的言语,不可以、不应该、知道不知道……真令人恶心!晚风轻吹,吹得是我的酒囊饭袋,有什麽东西从五腑六脏的深处涌上来、涌上来,就像底下有人拚命打气,鼓着一道热流从我肚子里喷出来。
我没能忍住,「哇」的一下……把晚上吃的牛肉啊、面条啊、酸菜啊、卷饼啊、豆乾啊、卤蛋啊、海带啊,还有那些好几罐强咽下去的啤酒,热辣辣的全吐了出来,吐在杜子泉的背上!
这件事情回忆起来,和许多年前,上幼稚园的第一天所发生的故事是如此相似,相隔多年,我们长大长大,但许多基础层面的现实从未改变。
有人就是给人找麻烦,有人就是要收拾麻烦。
我已经忘记杜子泉当时的反应了,因为吐完以後,愁怀一去,舒服多了,立刻大松了口气,然後就无法控制的睡着了。
等再醒了,已经是第二天,我躺在家里的床上,睡得很香,头有点宿醉的痛,不严重,但为此请了一天病假。
大概是因为我难得这样失控,所以把我爸我妈也吓到了。据说他们整夜痛定思痛,决定不要再过度逼我。等我睡醒後,爸来找我恳谈,说什麽「不会读书也没有关系,重点是做人,好好做人,比什麽都重要」,说到感性处,双眼泛红、虎目含泪。
但这样的好日子也没能过上几天。
那次段考我考了个满江红,回家来,我妈一看到成绩,脸色大变,立刻发疯,抄起鸡毛掸子挥得那个虎虎生威,俨然一疯婆娘,追着我满家跑。
我一面挨打一面哭喊,「爸爸说,好好做人比什麽都重要……」
我妈说:「他说的是下辈子!这辈子你再考这种成绩,我就直接让你进入下辈子!」
码的,和喝酒一样,我就不应该相信大人们说的唬烂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