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汽车拥有高效率冷气系统,或许是这个原因,在这个酷热潮湿的岛国,永远坐享销售第一的宝座,但此刻这有名的冷气从送风口呼呼
送出,凉凉地袭在脸上,却让白雅惠感到烦躁,她看了眼专心驾车的丈夫,一点没有过冷的迹象,她一语不发地关闭出风口,头偏向右边的窗外,继续胡思乱想着丰田汽车冷气这类无关紧要的东西。
李一德看了她一眼,随口问:「太冷了?」
「不想吹风。」
车内有几秒钟的静默。
「你不高兴?」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
「老人家就是那样,想东想西的,他们想要多一点保障也是对的。」他主动提起这个她一直忍着不说的话题。
「那我爸妈呢?是不是也要帮他们买一份寿险?这样才公平?」
「你爸妈还没退休,不一样。」
「喔?」她的声音拖得老长。「为了他们那间小店,都几岁了还要一大早起来准备,我也想让他们早点退休呀,我也想帮他们付一个月一万八的寿险呀,你还有两个妹妹,我们家就只有我,他们才是最需要多一点保障的人。」
「白白,有能力我当然也想帮他们买呀。」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的侧脸,不懂以前让她那麽着迷的侧脸,今天怎麽看来如此令人憎恶?不是今天,是最近,自从买了房子以後,不,也不是,自从两个人开始得计算收支,斤斤计较谁的父母比较需要照顾开始,看着这张曾经深爱的脸,她的心情复杂起来,嘴里涌起苦涩的滋味。
李一德高中时代表全国最好的男子高中参加游泳竞赛,得了男子组混合式第一名,她学校的教练邀请他来指导游泳校队的暑期集训,在女校里只要是雄性动物都会特别受人瞩目,更何况是一个外型俊朗、身材健壮的明星学校男孩,她记得那年暑假,泳队里所有女孩都对李一德倾心崇拜不已,她自知长相中等,在队里排名也中等,虽然免不了偷偷爱慕学长,但自认没有机会,面对这股突然刮起的一德学长旋风,显得特别冷漠。或许是因为如此,反而让李一德对她有印象。
上了大学後,偶然在校园遇见,在这个城郊的私立大学见到一德学长,着实让她讶异,他不是应该考上一流大学?但更让她讶异的是,他竟然认出她,还居然能叫出她的名字,他解释自己现在就读台大财金系,到她的学校来找朋友。
她从来不是爱打扮的女生,但就读的学校以出美少女为名,校内还有句顺口溜:文学院出才女、商学院出富家女、外语学院出美女。就读外语学院的她耳濡目染之下,也学着打扮外表,加上长期运动,身材本来就匀称,剪了一头有型的短发,比起高中时期,她对自己的外表也多了分自信,知道自己打扮起来勉强算是亮眼的女孩。
一德学长发动追求攻势时,她几乎没有招架之力,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怎麽会发生在她身上?大学四年在李一德的呵护下,她过得晕陶陶的,一直到大学毕业,彼此都工作了几年,他在外商银行当投资理财顾问,而她则在外商公司当高级主管秘书,俩人感情在旁人眼里变成「长跑」类型,似乎很自然的,就走上「结婚」这个必然的结果,二十五岁那年,她结婚了,嫁给她的初恋,此生唯一的男人。
所有的幸福彷佛都该属於她,美满的故事也该在此划上句点,但她却觉得,身为白雅惠这个人的故事,却始终没有开始过。
美里对她的评语回到心中,十五年来,眼里只有这个男人,生活里也只有他和家人,以及不需要她费力去吸引的老朋友们,她早就忘记上次何时问过自己,到底在别人眼里她是个长相如何的女人?平凡?丑陋?漂亮?还可以?
美里说她戴上面具,在昏暗灯光下,外表还能唬人,问题是,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根本就戴着一张扯不下来的面具,浑浑噩噩地活着。
该谈恋爱了,她谈恋爱,该找份稳定工作,她找工作,该结婚了,她结婚,该买房子了,她买房子,该为自己和家人着想,该作些投资保险理财,她签下同意书,这个年龄、这个阶段只有最後一项「功课」她还没做到:生孩子。
丈夫是传统家庭观念里的「长男长孙」,照里她更该替李家添香火延续命脉,但她就是没办法。八年了,不管他们怎麽试,她的肚皮就是没有消息,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反正还年轻,但看着身边好友同事一个个中奖,聊起妈妈经,她开始幻想将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的感觉,期待渐渐转为忧虑,公婆父母脸上的忧虑尤其让她觉得压力重重,丈夫的看法呢?
虽然私下只有俩人时没说过什麽,但每当有人提起这个话题时李一德总是紧紧皱着的眉头,显示他也感受到担忧,或许还有点…失望?
李一德是个孝子,大多数人都这样说,孝顺、顾家、工作稳定,他几乎是个找不出缺点的男人,但孝顺这个优点,这在她最私密的情绪里,却是个不能与人诉苦的缺点,她常希望他能自私一点,为她,也为自己多想点,无奈只要是父母的要求,他一定做到。包括考上最好的学校,找到稳定的工作,照顾父母和两个妹妹,娶个好老婆,和,生几个孙子给老人家抱抱。
只是很遗憾这最後一项,不是他想要就能做到。
医生说问题在白雅惠,排卵不正常,可能原因是年轻时为了参加游泳比赛,时常服用贺尔蒙药品抑制月经来潮,也有可能是工作生活压力太大,导致内分泌失调,医生称之为「难孕症」而非「不孕症」,鼓励他们不要放弃希望。
有几次藉由打贺尔蒙针刺激排卵,成功受精,但不到一个月却流产,一开始看到黏稠的红色液体沿着双腿流下,她还没意识到那叫流产,三次後被告知那叫「习惯性流产」,原因可能是内分泌,也可能是基因。婆婆有次无意中问起,她父母一生就只有她一个独生女,会不会是基因有问题?但是白雅惠说不清楚,医生也说不清楚。
公婆都是中学教师退休,李家算是知书达礼的家庭,即使白雅惠一次次让他们失望,问题还不曾白热化爆开过,然而老人家小心翼翼地试探,给主意,却更教她难受。不知从何时开始,每个周日回公婆家探望的例行公事让她无比焦虑,去之前她会紧张神经质,出来後觉得苦涩失落。
今天就是很典型的让她沮丧的家庭聚会,公婆提到想加买寿险,以保障两人以後的生活,问题是两个人年纪都六十了,公公身体还有一堆毛病,保险公司不是笨蛋,即使愿意承接保单,保费也绝对不便宜。
「只买十年,十年後我们俩想找个环境好一点的疗养院过活,绝不拖累你们。」
公公是这样说的。
「要是我们在那之前就先走了,你们会有五百万的保险金,当成你们的养老本也行,没有小孩照顾晚年,会辛苦一点,要提早为自己打算。」
婆婆是这样说的。
李家饭桌上,她坐在两个老人家面前,捧着白饭,突然失去所有胃口,脑子里算着和一德的薪水加起来,每个月得扣除房贷六万块、保险金一万块、储蓄型基金两万、两边父母照养费六万块,油钱、交通费、餐费和其他零零杂杂的必要开销,总共还剩多少可以支付这天外飞下来的一笔寿险费用。
虽然两老没开口要求儿子买帐,但是她了解丈夫,只要父母要求的,他不会坐视不管,更何况老人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们。
一万八,她在心里盘算,开支栏上省去几个项目,不是出不起,但是这笔钱可以让他们到香港渡个周末,一年下来,连去欧洲玩上十天都够了,她不敢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为了自己的享受而牺牲可以给父母的保障?但是他们又有多久没有两个人出门旅行了?
想到这里她的鼻子酸了,或许,真正的白雅惠是自私的,她只希望能真正享受自己努力赚来的钱,而不是被生活责任压到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