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鋼琴詩人 — 第二十章‧喬治‧桑

中午。同有川被送回公寓。

她花一个早上消化雷齐维王子的话,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倒在床上睡着了,直至中午,女仆叫起她,替她换下睡袍,才送她上马车。

回去的途中,她懒洋洋靠在椅背,一动也不想动,偶尔,马车一阵激烈晃动,喉中一股作恶感便油然而生。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经过昨夜的大雨,与未眠的夜晚,她的身子变得虚弱不堪。

马车的停靠处离公寓足有一条街的距离,她与车夫道谢,踏软绵绵的脚步,缓缓向公寓走去。

跨上一层又一层的阶梯,她来到五楼,却再也没有力气推门,只好疲惫扶一旁的把手歇息。顿时,屋内出乎她意外的传来两人的对谈声。

「小姐,请你现在离开。」里头,萧邦带不悦的语气说。

「萧邦先生,我来这里没有别的意图,仅仅想称赞你的音乐罢了。」女人的声音急促响起。

疲倦间,她认出那是乔治‧桑的声音。

「你的好意我心领,现在,请回吧,你打扰到我休息了。」他的声音透露出极度的不耐,显然隐忍许久,现在正发出最後的警告。

未待乔治‧桑回应,同有川恢复一些体力,勉强推门入屋。两人的对话霎时停了,萧邦看她,微微愣住,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回来。他再仔细观察她,发觉她的不适。

乔治‧桑回过头,见到同有川的模样,微微弯起嘴角。「我知道了,改天见,萧邦先生。」

说罢,她转身与同有川擦肩而过,大步走下楼梯。

虚弱的同有川一个踉跄,跌坐上地,萧邦赶紧伸长手臂,拉她入怀。

「你发烧了!」他触上她滚烫的身子,心疼侧身抱起她,快步入卧房,安置她上床。

「上帝──怎麽会病得如此严重!」他没照顾过病人,立刻慌得手忙脚乱,一下拿毛巾覆上她的额头、一下替她换上舒适的衣裳。

「给你添麻烦了。」她微弱吐出道歉的话语。

一声轻叹,他抚上她的发。「别这麽说。我愿看顾你一辈子,这些小事又算什麽呢?」

他的温柔让雷齐维王子最後的一番警告又浮现於她的脑海,不由自主,眼角流出眼泪。

「不舒服?」萧邦被她的眼泪吓一跳,以为她身子疼,赶紧伸出手,替她擦眼泪。但是,她的泪腺却像关不紧的水龙头,泪水涟涟落下,怎麽擦也擦不掉。

「弗雷德里克,这次……我又要走了。」她断断续续哭道。

「什麽?」他怔住,停下右手的动作,整个人不可置信望向她。

她自己一抹眼角,把昨夜碰见雷齐维王子的事情和他说一遍。最後,又道:「弗雷德里克,当我终於知道我们的过往,还以为,我与你剩下得只有未来,没想到……等着我们的,却是尽头。」

他没有回应,无声拥住她,抿紧唇,心头宛如被利剑狠狠划开般阵阵刺痛。

这突来的震惊让他全身无力,也病了似瞬间变得满面苍白。良久後,他放开她,正想再和她说几句,却在这时,叩门响起,他对她交代「休息一下。」,拖无力的步伐到门口。

「弗朗茨,现在不是个来访好时机。」他望来者,无精打采道。

「你看上去糟糕极了。」李斯特没理会他的话,自他身旁的隙缝一个闪身挤入屋内。「发生什麽事?」

「有川生病了。」他指指卧房。

「介意我去看看她?」

萧邦摇首拒绝。「她现在需要休息。」

「好吧。」李斯特用审视般的眼神看他,尝试从他的疲倦双眼看出一丝端倪。

「到书房里吧,外头讲话会吵到她。」他避开视线,迳自走入卧房对面的书房中。

书房里头空荡荡地,除一组桌椅与书架之外什麽都没有,书架上也如房间一般地空荡。

「说吧,弗朗茨,有什麽事?」两人各拉一把椅子,萧邦一屁股坐下,开门见山问。

他一问,李斯特立即露出微笑。「我们许久没办私人聚会了,我想,邀请所有人後天来我家聚一聚如何?」

巴黎的音乐家们偶尔会举办私人的小型聚会,聚集在一块儿,互相切磋交流。

「你知道我没办法的……」拱起背,他垂头叹。

「你可以带有川一并来。」李斯特鼓励。「或许,两天後,她的病会好许多。」

「不。」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抬起头,认真凝睇李斯特。「她要走了。」

「什麽意思?」李斯特一怔。

「你懂的,弗朗茨。她要离开了──就如同六年前她离开一样、如同先前离开你的祝──」

话没讲完,霎时,李斯特神色一变,回忆的伤疤被揭开,立即快速又愤怒打断他,狼狈低吼:「不要说了!」

「噢。」他歉疚长叹一声。「原谅我!」

「抱歉!」李斯特也颓然一叹。

两人静默起来,思绪波涛汹涌,心头上都撩起一抹凄然──不论他们在音乐上有多高的造诣,最终,只能臣服於天命之下。

「多陪陪她吧。」李斯特开口打破沉默。「最终,该走的还是会走,至少,不要像我,留下遗憾。」

应一声,他瘫上椅子,语气中充满怠倦。「我觉得,有一部分的我已经开始死去,而另一半的我还活着,只是因为有川会希望我活着。」

李斯特露出苦笑,仰上椅背。「你会好起来的──就像我一样,渐渐地……好起来。」

「你真的好吗?」他快速问:「或者,几年下来,弗朗茨,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李斯特的动作僵住,一瞬间露出面具被揭下来的窘迫,勉强笑笑,话锋一转:「我想,乔治找过你了?」

一撇嘴,萧邦不予置评沉下眼。「如果你说的乔治是那名男人婆──那麽,是的,她今天一早才打扰过我。」

「别这样,弗雷德里克,乔治那日在晚宴上头跟我说过,她极欣赏你作的曲子。」

「是的。」他点点头,讽刺道:「她今天也是如此跟我说。」

「怎麽了?明显地,你对她有敌意?」

「没什麽──只是不善与男人婆打交道。」他毫不犹豫说。

「呵!」李斯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离开前说:「关於聚会的事情──後天,若是改变主意,随时欢迎你来。」

萧邦不感兴趣答一声「好。」

李斯特走了,而卧房内的同有川,纵然後脑勺剧烈疼痛,意识却异常清醒。两人在书房内的对话都给她收入耳里。

待萧邦一入房,她立即开口:「你不必拒绝李斯特先生的邀请。」

他一叹,坐上床沿,抚摸上她的发丝,沉默片刻,再度启口时,语调温柔的令人心碎。「有了你,有什麽东西不能舍弃?有什麽东西是有必要的?」

「弗雷德里克,我的心情很乱。」

「我懂……」

「後天,去参加聚会,让我有一些时间好好思考一番。」她央求。

「……我知道了。好好休息吧。」他低柔开口,替她拉上窗帘,轻声走出卧房。

晚饭时间到了,他却感受不到饥饿,坐在钢琴前,摆上琴键的双手失去了弹钢琴的慾望。他回想起六年前离别的场景,心脏不由自主隐隐作痛起。

长长叹一声,他趴上琴盖,感觉全身的力量正渐渐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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