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魂歸大清:莫相思 — 第二十二章 故園(三)

他将我拉到树荫下,掏出帕子,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嗯,气色好多了,看来这园子还真是养人,赶明儿求了皇阿玛放我也来这里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

我接过帕子拭去了脸上汗水,却发觉他更憔悴了。起初我以为是在外头风吹日晒折腾的,可是他脸上的笑意遮不住眉间淡淡的哀伤。我问他,他却摇着头说我多心。他越是笑容灿烂,越是让我心慌,那笑容异常地熟悉,正是二哥出事时的模样……

我用小指勾住他的,两只指环又碰出轻微地叮当声:「胤祥,你不能瞒我。你说过,这世上,我有你,反之亦然。记得早年在塞外我同你讲过的话吗?我不要做你家里的一瓶花,不要一辈子躲在你的保护下。我心里的苦,有你陪我;你心里的苦,我也想分担。胤祥,一份幸福两个人分享便会成双,一份痛苦两个人承受,却只有一半。不要瞒我,这世上我只有你了,我想同你并肩而行,不想只是站在你身後,等待你的回首……」

他愣了愣,良久无言。终於,他长叹了一声:「慧琳,靖琳……去了……」

我大惊,怎麽这样巧!我刚经历失亲之痛,他的两个妹妹又……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坐到一旁的石桌边,手肘支着桌子抱着头:「她们俩像额娘,身子一向不大好,特别是靖琳,在宫里受的委屈又多,都闷在心里,去年刚嫁到蒙古,本以为她同慧琳做伴,两个人也能互相照应着,谁料……她们芳华正盛啊!」他的手指重重地抓着头,微微有些颤抖,我知道他在流泪,而这次换我覆上他冰冷的手背。「她们走的时候,我……竟没能送她们,……我……重华,这个世上,除了皇阿玛和四哥,我只剩你了!」

我走到他身後,慢慢环上他的腰,将脸紧贴在他的肩背上,静静地听着他重重的心跳,感受着他轻轻地颤动。

我知道,一个人哭泣的时候,不需要任何语言……

想着自家人和胤祥的妹妹,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厌恶这个世界。在这里,人命竟然如此轻贱,只几年,我便已经历了多场死别,至於未来……我不敢想。十月初一快到了,忽然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我决定给胤祥一个「惊喜」。

一日我正在给菊花修剪枝叶,却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身後响起:「剪两枝菊花。」我回身一看,竟然是久违了的八阿哥,急忙请安。他瞧见是我也觉惊讶:「你……在御花园?」

我微笑颔首。不知为何,虽然与这位八阿哥仅有几面之缘,却感觉并不十分陌生。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冷漠与疏离,常常被他的笑掩住,不仔细,是瞧不分明的。瞧着他,我总想起一个人。

「八爷要菊花作什麽?」忽然想起他先前的吩咐。「送给我额娘。」良妃吗?以前远远地望见,依稀间是笼着薄愁的清丽身姿。弯下腰,剪了几只半开的十丈垂帘,递给他。他接过,微微颔首,然後便飘然离去。望着他的背影,依旧风采翩然,却已经有了浓浓的倦意,莫名地,心中生出一股叹息……

怅然之间,忽听「汪!汪!」两声,低头一看,脚边站着一只金色的西施犬,正拖着长长的毛,冲着我狂吠,大约意思是:「你这个不长眼的奴才,敢挡本……的道!」

唉,还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岂能被一只狗瞧不起!索性叉着腰,睁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定定地瞪着它。果然,「人善被狗欺」,小东西被我盯了半天,怯了,竟然伏下身来,发出「呜呜」的可怜声。哼!跟我斗,狼我都不怕,害怕你只小小的西施犬!

「大胆奴才!你竟敢……」尖锐的声音吓了我一个激灵。猛一抬头,却见太子和他的几个女人还有太监正站在不远处,刚才怒叱的正是一个中年太监。那只小畜生见主子来了,便摇着尾巴跑回去,呜呜地撒着娇诉苦——果然是狗仗人势。我急忙请安,心中暗暗叫苦,怎麽偏偏被他撞上了。

太子却没说什麽,只是走过来,看了我半天,冷声道:「看起来你气色不错,精神也十足。这御花园果然适合……」说罢,慢慢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头也没回。後面的人也都呼呼拉拉地跟了上去,那几名女子却不约而同地回头,肆无忌惮地将我打量起来,目光中有轻慢,有忧虑,有不屑,有忌恨,有好奇……我仍是垂首立着,随她们吧。

估计今天康熙开会,这些阿哥们大大小小地来了个遍。太子前脚走,胤祥、胤祯同四阿哥便来了,想是刚从德妃那里出来。胤祯仍旧是讨了几枝花,先溜了。四阿哥也只是问了问家中的丧事,也走了,只留下我同胤祥。

他将我拉到一旁,掏出一只梳子递给我:「今年不能陪你过生辰,在塞外的时候做了这只梳子给你。上次进宫本来要送你的,结果提起靖琳和慧琳的事儿,倒忘了。」

我接过一看,是一只黄杨木的梳子,做工虽然不是十分精致,却能看得出是极用心的,特别是在手柄的部分,雕了一幅「藤缠树」。我脸一热,心里别提多美了,瞧瞧四下无人,惦着脚在他脸上「香」了一口。他微微一愣,也在我额头轻啄了一下。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十月初一到了。我同胤祥约好,後半夜在园子里见。辗转反侧,终於捱到三更天,一手提包,一手提鞋,蹑手蹑脚留出房门,一路向御花园奔去。

到了门口,却不见人影,心中焦急,四下张望着,担心会不会出了什麽意外。没想到,突然有人跳出来,从後头抱住我:「这麽想我?」

这家伙还真是死性不改,挣了挣,却又挣不脱,一时气恼起来。他习惯地包住我有些冰冷的手,在我耳边轻声吟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叫君恣意怜。」暖暖的气息吹动着耳边的碎发,痒痒的。

我佯怒道:「难不成我是你小姨子,同你偷情来的?」

他微微一愣,笑駡着:「你怎麽总是有本事造出那些个风情,又如此有本事这般不解风情?小脑袋瓜里总装些个旁人想不到的东西,牙尖嘴利!现在急什麽,等往後过了门,有的是时间让你『斗嘴』!」

我脸上可以摊煎饼了,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登徒子」,可听起来却没有什麽力度……

担心被人发现,我赶紧拉了他进了园子,来到一处僻静的所在。这是我偶然发现的,四围都被树丛和山石挡住,人迹罕至,所以有些荒疏,杂草、野藤滋蔓开来,却很中我的心意。

放开手,拿出一条帕子,他虽有些惊讶,却仍任我蒙住他的眼。「等等,不许偷看!」嘱咐了一声,便开始忙活起来。不一会,准备停当,他果然还老老实实的等在那里。我走过去,一边扯下帕子,一边道:「好了……」

他愣在那里,身子慢慢绷紧,渐渐有些颤抖。我折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白色的纸鹤,用白色丝线穿起来,垂挂在近边的枝丫上。地上铺了一大块白布,四个角放着白绸紮成的硕大的花球;将托同喜从宫外买回来的白蜡烛切成小段在前面摆成两排,闪着点点幽微的光亮;烛火後面是酒坛、酒碗和一只香炉……

「这……」胤祥有些怔怔地看着我。

「今儿是祭祖节,咱们给我的家人、你额娘和妹妹,还有胤祥一起上炷香吧。」这皇宫里的格格多的是,即便是阿哥,去了也如一缕烟,淡淡散了,更何况是两个远嫁塞外,客死异乡的公主呢?我想这宫里头除了胤祥,恐怕未必有闲人会记得她们。

胤祥的目色一深,没有说话,上前去跪下了。我默默也跪在他的身旁……

席地而坐,他暖着我的手:「重华……」我摇了摇头:「不需……」

他忽然牵着我的手,快步走到树旁,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只小匕首,在树上刻着什麽。良久转身,温柔的眼波包裹了我的全身。走过去,藉着微弱的月色,只见上面刻了一句诗。轻轻偎他怀中,靠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胸膛上,喃喃地念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暖意在心中弥散开来,驱散了夜的寒气,包裹了全身,我便这样依偎在他的怀中,聆听着他的心跳,静静伫立。

「谁?」忽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呵斥。

糟糕!有人来了!我和胤祥一跃而起,迅速吹灯拔蜡,将白布一收,钻进一旁的树丛,逃之夭夭。跑了许久,却发现没有人追来,我们才停下来,看着彼此因为兴奋有些微微涨红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又不约而同地比了一下:「嘘——!」方才拜祭时的哀伤,被这小小的插曲冲淡了许多。

後来宫里传出御花园闹鬼的话儿,还绘声绘影的,说先是有明明灭灭的鬼火,接着便是一团白影子飘走了,最玄的是,居然还凭空多出来好些个白色的纸鸟,就像从树上垂下来的白绫……後来我才得知,曾有一名宫女不知何故吊死在那里,那夜我们却原来在无意中也祭奠了一缕寂寞的香魂……

鬼,本是人心里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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