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圣驾离杭,浩浩荡荡向苏州进发。十五日至二十一日,御驾驻跸苏州,我仍旧为脚伤所困,行动不便,因此也没有机会出去游览,心里未免遗憾。二十二日启程,直奔扬州。扬州府境内宝塔湾与江天寺之间有一座行宫,是两淮盐商在上次南巡前捐资修建的,上次御驾便驻跸於此,想是这次也不例外。
龙船在水上缓缓行使,浩浩荡荡,气派非凡。或许是在陆地上修养的时间足够了,抑或是在船上待的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不管怎样,德妃是大好了,近日也能随意走动,欣赏这大好的风光,不似前些日子只懒在床上。
这天风和日暖,微风习习,两岸青山相望,一江碧水东流。春光明媚加上德妃身子转好,龙颜大悦,下令在甲板上摆酒,携德妃及诸位阿哥共赏春色。
众人一路谈笑,十分惬意,太子坐在康熙的下手,胤祥坐在德妃的下手,我和绣茵站在德妃两侧侍候。胤祥却仍旧呕气,席间都没看我一眼,偶尔目光扫过来,也只是没事似的淡淡地滑过。我心里别扭:这个男人也忒小气!索性也执拗起来,不向他那边望一眼。不过心里却是嘀咕得厉害,不知道将那个小心眼的小气鬼诅咒了几百遍了。
我正心里恨恨,忽听康熙老皇帝开了金口:「难得德妃能出来赏春,也难得今儿这春色饶是动人,可惜有酒有菜却无绕梁之音,美中不足啊!」
瞧瞧,皇帝老人家要求就是高,有人陪酒、陪吃、陪说笑还不知足,还得找个陪唱的。可这会子也不在紫禁城里,乐班子也没随驾,又是在水上,上哪儿找个唱曲伴奏的啊。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德妃忽然回过头来瞧着我:「华丫头,在宫里头听见你弹琴,却也是能入耳的,今儿难得万岁爷和诸位阿哥开心,你就献上一曲,助助兴吧。」众人又看向我这里。
我一惊,德妃什麽时候听过我弹琴?入宫大半年了,我也只有……啊,上次给胤祥洗头的时候一时技痒奏了一曲,被四阿哥撞见了,想是他向德妃打了「小报告」。我可不想出这个风头,连忙开口:「奴婢技微曲陋,恐难入万岁爷和诸位阿哥的耳,况且船上也没有琴……」
德妃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忽然她又想起什麽似的,开口道:「宫里头偶尔听你哼小曲,也算有趣,反正也没别的法子,你就唱上一段,让万岁爷高兴高兴。」
我又是一愣,那是我刚开始在外间屋做杂役的时候干活累了,随便哼的,德妃想是听不到的,怎麽……可容不得我多想,康熙也开了口:「华丫头向来能逗朕开心,今儿你主子也开口了,你就唱上一段儿,放心,如果唱得不好,有朕在,没人敢笑话你!」
这已经算是「口谕」了,我哪有胆子不从,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搜肠刮肚,也不知唱什麽歌。太现代的,这群古人肯定不懂,再说也太「震撼」,悲伤的也万万不成,怎麽办?忽然脑子里闪过一段音乐,那是原来学校汇演的时候民乐班和民歌班的同学排练传统民歌,其中的一首《采红菱》,正好是江苏的小调,节奏也欢快。心下拿定了主意,清了清嗓子,运了运气:
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两角菱也是同日生呀,
我俩一条心。
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妹有心,得呀得郎有情,就好象两角菱从来不分离呀,
我俩心相印。
划着船儿到湖心呀,你看呀麽看分明,湖水清呀照双影,就好像两角菱。
划着船儿到湖心呀,你看呀麽看分明,一个你呀一个我,就好像两角菱。
……
我特意用了半吊子的江苏话,虽然有些许蹩脚,但吴哝软语饶也别有风味。一曲终了,众人仍浸渍其中,太子爷还用扇子在桌子上敲着拍子。
「华丫头,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呢!好,唱得好,有赏!」康熙皇帝慈祥地看着我,每每他这样看我,我便想起祖父来,心中又酸又热。
「你不是旗人麽?怎麽晓得这南方话?」冷不防一旁的太子开口问到。
「回禀太子,奴婢是镶蓝旗,不过奴婢的外祖母是江南人,所以奴婢自小随母亲学些江苏话,但并不地道。」我赶紧恭恭敬敬地回答。
太子似乎还要开口,德妃却先开了口:「好了,华丫头才唱完,你们就这样审讯似的,下次我可就舍不得让她干这些个『苦差事』了。华丫头,绣茵,扶我到船边坐坐,出来这麽些日子,都没仔细瞧过这水,这鱼,回去让别的嫔妃们听了,还当是我编笑话诳她们呢!」
我急忙和绣茵扶德妃走到船舷,靠着围栏坐下。
我们陪着德妃在这边赏景,那厢康熙和他那几个儿子则开始商讨军国大事。
我一边陪德妃说话,却又不自觉地偷听那边在说什麽。太子说得最多,虽然很多都是应和之辞,但也绝非平庸,对一些事情颇有见地,并不像是个成天混吃闹事的纨絝子弟。其次便是胤祥。有点让我意外,他全然不似平日里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话虽不多,却常常能切中要害,太子说过的部分他不多言,太子的不足他很巧妙地补充,却又不争太子的风头,进退有度,极有分寸,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我正在「一心二用」,忽然,原本的晴空万里一下子乌云密布起来,刹那间狂风大作,水面汹涌,将船身推得左摇右摆。这风云突变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好多太监跌倒在地,康熙也险些跌倒,幸好被胤祥护住。我们这边可就没那麽幸运了。
德妃正扶着栏杆观赏水里的游鱼,这猛然的晃动,一下子将她推向船外,我和绣茵赶紧上前去拉,绣茵离得近,一把扯住了德妃的胳膊向後一拽,将德妃拉了回来,我连忙将她扶好。此时却又是猛然一晃,加上方才绣茵拉扯德妃的反作用力,猛地将她抛向船外,绣茵重重撞在栏杆上,然後一下子折到了江里。
这些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绣茵掉下去,被汹涌的波涛吞噬。这时,几个太监踉跄地过来,架着德妃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却想都没想,一纵身,跃入水中。
生在水乡,我也可以算是谙熟水性,可是此时才发现,游泳池里练出来的不能叫「游泳」,面对这样波涛汹涌的激流,我也只能勉强维持自身的稳定而已。绣茵就在我的不远处,大概方才撞在栏杆上,已经昏迷了,随着水波毫无知觉地上下起伏。我奋力游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向回拉,才游了几下,忽然那只受伤的脚开始抽起筋来。眼看我们被波涛越卷越远,恐惧才开始爬上的我的心头。
正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突然听到上头众人高喊:「十三爷!」两个身影跃入水中,几下游到我身边——正是胤祥和二哥。
看到这两张熟悉的面孔,我就像迷路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一般,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过此时没有时间委屈,他们俩一左一右,架着我们俩向龙船方向游去。此时,船上已经放下小艇,我们很快便上了艇,然後回到船上。主子们自然已经不在了,只有十六阿哥留在甲板上盯着,其余的都被各位奴才们「遣散」回房了。
绣茵仍旧昏迷,脸色惨白,彷佛白纸一般没有生气,被立即送回房让太医救治。我还好,只是腿抽筋得厉害。胤祥当然被众人「押」着回房修养,二哥则是没人管的,所以迳自抱起我,向我的房间走去。
主子们都忙活不过来,自然没有人理睬我们这些奴才,太医们忙着给德妃和康熙压惊,还要给绣茵诊治,我区区的腿伤就不足挂齿了。二哥弄来一些冰水,卷起我的裤脚,浮在上面。此时我的小腿和脚踝已经有萝卜的趋势了,冰冷的水刺痛了皮肤,我忍不住发出轻声的尖叫,可随後脚伤的疼痛却渐消了。
过了一会,几个丫头回来要帮我换掉湿衣服,又说太医马上就到,二哥才被她们赶回去换衣服了。我擦净了头上、身上的水,换上新衣服,才发觉不仅腿疼得厉害,身上更是冻得像冰块,一直抖个不停,喝了送来的姜汤,身子才逐渐暖和起来。
不久太医来了,号了脉,说是除了腿伤,并无大碍,只要静养几日便可,又开了些活血、驱寒的方子,便走了。
本来我和绣茵一间房,可此时她病情危重,被移到了其他的房间专门护理。本来德妃要给我派了一个小丫头伺候,可是本来人手就不够,我哪能厚着脸皮还讨一个人来伺候自己呢,何况我也不惯人家伺候,拘谨得很,便打发她回德妃,说我已经大好,不需要专人伺候,只要偶尔来瞧瞧便成了。
我毕竟泡在水里好一会,多少着凉了,到了晚上有些发低烧,虽然不是很难受,却也有些昏头涨脑的。
我正迷迷糊糊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大概是那个小宫女吧。我也没睁眼,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水!」然後便听到桌子上杯子碰撞的声音,接着有人将我扶起来,将水杯递到我的唇边。嘴唇乾得要命,喉咙像着了火,我大口地喝着杯子里的水,感觉舒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