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般人说出来,定是玩笑话,可偏偏四爷的神色全然不像说笑,弄得我们有些糊涂,好半天才寻思过味儿来,都笑开了。胤祯更是肆无忌惮:「说得好!十三哥,瞧见没,连四哥都打趣你了!四哥说笑,天哪,说出去谁信呐!」胤祥拍着脑门,呵呵地笑着,我们这边的下人也憋不住吃吃地笑出声——四阿哥讲冷笑话,千载难逢啊,我们还能不给捧个场?
接着众人便活络起来,说说笑笑,很是有过年的气氛。看着他们一家子,我不由想起家里的亲人:每年过年家里都无比热闹,今年少了我和梓雅,阿玛和额娘应该会有些寂寞吧。
胤祥果然「言必行,行必果」,绝不食言。也不管我忙不忙,元宵节一大早就钻进永安宫,哄了德妃一阵子,便来找我,理直气壮:「爷来洗头!」
我虽然拿不准他会不会真来,却已然备好了,回道:「急什麽,要洗也要在暖阁里,这大冬天的,冻坏了可怎麽好,晚上还要陪娘娘和万岁爷呢!需得先烧暖了屋子,熏香也等一阵子呢,爷先在这儿稍坐,奴婢去张罗。」说罢便去准备了。
过了不久,准备停当,我让胤祥在贵妃榻上躺好,用手解开他的辫子。满州人对这辫子是极为重视的,当初为了这根辫子,杀了多少人。胤祥的辫子又粗又长,乌黑油亮,直直地垂到腰下,辫梢用红绳绑了。不知用的什麽扣,竟是意外地难解。我费了好半天的劲儿也没解开,他等烦了,索性拉断了。忽然,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知这头绳是哪个姬妾绑的,竟这般费心,想是打算这样紧紧地拴住他;她若知道现在因另一个女人解不开而拉断了,是否会伤心呢?
我将他的头发抖开,青丝瀑布一般地垂下。他有一头极好的头发,如果放到现代,恐怕很多爱美的女生都要眼红妒忌:发丝很粗,却不硬,弹性很好,且有光泽,只是下面没有精心打理,有些分叉,想想这麽长的头发不分叉才怪呢。
我用温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先用梳子轻轻梳通了,用皂豆在发丝上轻轻揉搓,然後冲净,反复几次,又取了按摩汁在他的头上按摩起来。发根有些油,想必也不是新洗的,隐约间有轻轻的汗味,却不觉讨厌。我的十指在他的发间穿梭,或压或按或揉,手法已经很老道了。他开始还同我说话,後来渐渐没了声息,专心享受起来。
我洗得格外用心,竟比给德妃洗还久,想想欠他太多人情,就算作报答吧。
「熏的什麽香?」忽然他缓缓开口,眼睛却没有睁开。
「松香。」我轻声回答。他嗯了一声,又安静了。
我手上按摩,目光却不经意地滑到了他的脸上。他有一张好看的面孔,略显清瘦,已经显出棱角,不似十四还带着婴儿肥,线条却很柔和,和他四哥的完全不同;眉毛生得很漂亮,特别是睫毛,浓密纤长,甚至自然地微微上翘,正微微地颤动,看得我都不禁妒忌起来。此时,他完全放松,好像摘掉了面具一般,又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听别的宫女说他向来温文有理,只有在德妃面前才表现得像个孩子,多半还是为了哄德妃开心。我却不信,自打第一次见到他,他便是戏谑甚至有些无赖的。可现在看他,什麽都没有,就如一张白纸。
他忽然睁开眼,目光对上我的。我一惊,脸刷地红了,连忙将目光瞟向别处,手也因为紧张加重了力道。我不敢看他,却能感觉出他在看我。不久,他又闭上了眼,我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过了一会,我用调好的糊糊涂在他的头发上,用热麻布敷上,又隔着麻布轻轻按了一会,便停了手。
我闲了下来,转头瞧见正在抚琴的晴儿,忽然一时技痒——进宫後便没有再碰过琴了——便打发晴儿出去,收起她的古筝,取下古琴放在架子上。
我偏爱萧瑟、古朴的乐器,比如古琴、比如箫。虽然古筝、笛子悠扬动听,但我却以为古琴、箫的声音更接近自然,在那丝丝的呜咽和颤动中,彷佛能感受到演奏者心灵上的起伏和天地间自然和谐的音律;而埙,是风的哭声,如泣如诉,讲述着千百年不为人知的悲伤。
我缓缓地拨动琴弦,感受着指尖传达过来的颤动,那略带沙哑喑呜的声音彷佛不是从耳朵,而是随着空气从周身的毛孔中渗入肌肤的,我已然沉浸其中了。良久回过神,发现自己演奏的竟然是《汉宫秋》。
最後一个音符的绵延还未坠地,暖阁的门忽然轻轻开了,晴儿引着一个人进来。我一看,不由全身的神经又绷紧了——是四爷胤禛。我连忙要起身请安。他却看了看正懒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的胤祥,示意我不要动,然後缓缓地转身,轻轻出去,关上了门。
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松香,我的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余波和胤祥发间的滑腻。忽然想起爱情匮乏的现代人感怀古代的爱情,很流行「画眉之乐」「长发绾君心」这样的说法,当时觉得不以为然,现在却忽然觉得果然雅致而温馨。一个女人,能被她所爱的男子托起面颊,轻描,然後用最温柔的目光欣赏、赞叹,应该是幸福的吧;而当那个男子的手指轻柔地在她的发间穿梭,触动的定不只是那一缕缕的青丝,更多的是她的心。,那时,她的心一定在颤动,如同方才琴弦的颤动,带着幸福的酸涩……不知我能不能得到这样的幸福。
然而,今天不是他绾起我的长发,而是我的指尖在他的发间游走,他的心可也会随之震颤?我忽然自嘲地笑了:自己什麽时候如此风月伤情了?
他在榻上沉静地睡着,我趴在桌子上安静地守着,外头的阳光渐强,斜斜地穿进来照在身上,暖暖地。我有些希望时光就此停止,永远沉静下去。
我擦乾了他的发丝,打上混着薄荷和松香的头油,继续在他头顶的穴位按摩起来,他又发出那夜满足的轻叹。稍稍修了修发梢的分叉,便又重新打起发辫。
我专注地打着辫子,胤祥忽然开口:「你在家也替你阿玛、哥哥这样洗头吗?」我随口说:「没,太麻烦了,奴婢家可不像宫里头什麽都有,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家,这样的洗头太过奢侈。」过了一会,他又说道:「除了德妃娘娘,你还给谁洗过?」我仍低着头,盯着辫子:「没,爷是第一个。」他又沉默,我亦沉默。
辫子打完了,头绳却被他拉断,我只好随便找了条绑好。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忽然转过身对我说:「以後我常来找你洗头可好?」我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好!」忽然觉得太轻率,想要改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外头有人通禀说四阿哥和德妃正等着,胤祥便要开门出去。我急忙叫住他:「外头寒气重,仔细吹风受了寒。」走到门口吩咐外头的人将他来时戴的帽子送进来。我拿着帽子走过去递给他,他并不接,却低下头。我无奈,轻轻给他戴上。他出去後,我留下来整理东西,手指碰到他方才躺过的地方,还有他的体温,暖暖的……
过了午,他们用完膳,便一起去给康熙爷请安。我悄悄跟了出去,瞧见胤祥走在最後,便小声唤住他。他一见是我,折回来:「怎麽,有事吗?」我一眼瞧见他头顶上的帽子歪了,露出光亮的额头,不由得伸手去整理,他低下头让我扶正了,然後又问:「就这?」
我才想起来的目的,拉过他身後的辫子,从怀里掏出一条崭新的青蓝色头绳——这是他方才同德妃娘娘和四爷用午膳时我悄悄回房打好的——解下旧的,将这条新的细细绑在他的发梢:「原来的叫爷拉断了,一时寻不着,随便找了一条,已经是旧的了,爷戴出去也不体面。方才奴婢打了条新的,大正月的,应该用新的。」他没说话,静静地瞧我给他绑好。
「可不能拉断了!」我忽然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
「好。」他也脱口而出。
我们俩沉默了片刻,听见胤祯在前头喊他,他才开口:「这头绳爷收了,回礼过两天带来。」然後一转身,走了。
那夜皇宫未眠,我亦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