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芙姨娘的忌日是五月。额娘总是感慨地说,姨娘最爱吃新剥的莲子,但那一年,她没有机会吃上。蓝家虽然算是望族,但支系繁杂,且娘和姨娘只是庶出,在家里根本不受重视,所以姨丈因着那只「母大虫」,迟迟未将姨娘并入祖坟、列入宗祠,蓝家也没人出头。至今姨娘的灵位仍寄放在郊外的红螺寺中。每年额娘都要带着表姐一起去祭拜。我一直嚷着要去,额娘却总说我年纪小,身子骨又弱,怕有什麽闪失,不肯带我同去,害得我每年巴巴地流着口水等他们回来。而今年,娘又有了身子,行动不便,况且祭拜这等事,多少有些晦气,所以,只有大哥、二哥陪着表姐来了,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死乞白赖跟着来了。
起先,大哥和二哥骑着马,我和表姐坐在马车里。车外风和日暖,碧空如洗,我有些忍不住,喊着要上马「吸一下新鲜空气」,这大好的风光困在马车里岂不浪费了。苏家有阿玛和二哥这两个「武夫」,学骑马自然不在话下。我七八岁上,阿玛和二哥就常抱着我坐在马上,特别是二哥,常常策马飞奔,一路颠簸,风从脸颊划过,真有飞一样的感觉,难怪现代社会有那麽多女孩子喜欢坐在机车後面兜风,也难怪有那麽多男生用这种手段来「勾引」女孩子。後来就自己骑了,虽然算不上骑术精湛,但也还不至於从马上跌下来,还过得去。可心悸的毛病偶有发作,额娘就下了禁令,不准我骑了。今儿有这样难得的机会,我怎能放过?
二哥虽然也有些担心,但实在拗不过我,只好带着我「小跑」了一阵儿,我却不过瘾,将他赶下马,霸占了他的「地盘」。
「丫头,慢着点儿,不然,二哥又得在书房门口跪一晚上!」临下马,二哥嘱咐道。我朝他吐了吐舌头,一挥鞭子:「哈!」马儿扬蹄奔去了。「丫头!慢点儿!小心!」身後传来大哥、二哥有些焦灼的声音。我却很得意,享受着这风驰电掣的感觉。
今天不是庙会,山上的行人不多,我索性也放开胆子快了起来。就在我飘飘然有些忘乎所以的时候,山道一转,前面闪出一队人马,正堵在路当间。我一见不好,赶紧勒住缰绳,但有些来不及了,马儿收不住脚,仍直直向前冲去。我心里一慌,加大了手劲儿一勒,没想到用力太大,且二哥的马本来就带着些野性,跟我平日骑的那些有些掉牙的老马不同,想是被我弄疼了,竟闹起脾气来,两条前腿用力一蹬,腾空而起。我猝不及防,加上骑术不精,一下子就被这畜生扔了出去。
「啊——」我大声惊呼,一闭眼,心想,这下子完了!
我正等着剧痛的来临,身子却一滞,被一股外力一扯,重重撞在一个硬邦邦但有些软绵绵的「东西」上。半晌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撞倒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副健硕的胸膛——谢天谢地,我被人救了。
正当我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喘气时,头顶上传来一个低沉的稍带恼怒的声音:「谁家的小丫头,这麽不管死活的在路上疯跑,幸亏今儿遇到爷,不然伤了人或是受了伤怎麽得了!小小年纪,怎麽这般没规矩!」
自己理亏在先,而且又被人家救了,本来不应该再争辩,可他的语气中分明透着「看不起」三个字,我有些恼羞成怒,正要开口还嘴,一抬眼,忽然对上一对眼。
那是一双漆黑如午夜的天幕、深邃如璀璨的晨星的眸子,好像一眼深泉,探不到的底,却又像要把你的心神都吸进去一般,那样的清冽,彷佛看得见自己的倒影。此刻这双眸子正注视着我,微微带着些恼怒,微微带着些担忧,微微带着些……惊讶。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梦中的那双眼眸,尽管它们是那样地不同。
我想,我当时应该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眨都不眨,过了很久。
「怎麽,这娃儿吓傻了?」这次换了温和而戏谑的声音,眼中多了一丝笑意。
「想是被爷迷住了!爷的本事咱们是知道的,只是这女娃娃太小,这麽丁点大,不然……」旁边一阵哄笑。
我回过神,脸上着了火一样地烧起来,心中暗自气恼:怎麽和花痴一样?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开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快放我下来!」
接着,我被轻轻放到地上。脚一沾地,我立马跳开,脸上仍是滚烫,浑身不自在,却逞强地昂着头,瞪着眼,狠狠地盯着那人——此时我才看清,对方是一个和大哥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正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一身青衫,虽然是便装打扮,却眉宇间却透出一股非凡的英气,看得出不是寻常人。细高身材,温文敦厚,却不似大哥那般文弱,应该是习武之人,却又不像二哥那般蛮壮。此刻他见我盯着他,似乎觉得有趣,也抱着肩膀瞧着我,我被他看得脸更烫了,竟像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登徒子!」莫名其妙地恨恨地跑出一句话。
那人没出声,倒是方才起哄的那些人中有一个大声嚷道:「小姑娘,咱们爷救了你,不谢就罢了,怎麽还出口伤人?再说了,咱们爷哪里像登徒子?倒是你这个小丫头瞪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咱们爷不放呢!」又是一阵哄笑响起。
我被他们说得有些无地自容,加上现在大哥、二哥都不在身边,底气不足,只得磕磕巴巴地争辩道:「那是……,那是……」支吾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青年男子却开了口:「够了吧,人家一个小姑娘,哪禁得住你们这些爷们在这里取笑!还有正经事要办,哪有闲工夫在这里扯嘴皮子!」周围的人一下子静下来。随後他又面对我道:「小……小姑娘,这山道看似平坦,行人也不多,却还需小心些。以後莫要这样莽撞了。」语气中的关切让我有些动容。随後他一抖缰绳欲催马离去。
「喂,等等!」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
他停住马头看着我:「怎麽?」
我用力地搓着衣角,不知该说些什麽。半晌,才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笑了笑,却没说话,仍是一抖缰绳催马从我身边骑过去,其他人尾随着他离去。忽然,我有一种被人无视的感觉,不知为什麽胸口又开始发闷。以前从高中到大学,我虽然说不上「校花」,但「班花」还是绰绰有余的,走到哪儿都是焦点,身边总是追求者不断,甚至日常过来搭讪的也不乏其人,哪受过这样的「冷遇」!当时根本没这份心情,只觉得烦得要命,如今倒是如愿「清静」了,怎又偏偏生出许多不满?哎,女人哪——虚荣的动物。
我正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负气地扯着缰绳,忽然前面的队伍一停,随後分成两排,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他策马转回来,在离我两丈远的地方停住:「小丫头,有趣得紧,叫什麽名字?」
要是在平时,这种搭讪大概会被认为是骚扰,势必遭我的白眼,可此时,我的头脑竟然一片空白,脱口而出:「光儿。」一出口,我也愣住了——怎麽报出自己的乳名?
他在马上一挑眉,眼中的笑意多了几分:「好特别的名字!爷记得了。小丫头,下次骑马小心些,若是再任性,恐怕不会再像这次这般好运了!」说罢又一转身,策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