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启浩却说什麽都不肯出去,像一只赖皮到了极点的狗。
蔓云气得全身发抖,但又拿他无可奈何,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为了爱他,而让自己变成不可理喻的泼妇。
挫折感所挟带的巨大无力感,让蔓云只能坐下与启浩大眼瞪小眼。
很早就上楼的裴妈,利用房间内的监视系统,观看了一出好戏。
喝完最後一滴果汁、吃完最後一颗爆米花,她拍了拍手,起身下楼。
蔓云刚刚的表现,应该算是差强人意吧,不过她对感情的「死心眼」倒是让裴妈颇为满意。
「这种性子啊,只有遇到对的人,才会对,想想,我年轻时也是这个火爆性。」裴妈边下楼边碎念着。
一进客厅,「剑拔弩张」的态势正蔓延着。
裴妈边摇头边笑笑:年轻人,就是欠了点手腕。
「蔓云啊,你朋友从台湾过来一趟,也挺远的,要不让裴妈煮几道菜,招呼招呼。」裴妈满脸堆笑,看似无害老人般,慈祥又和蔼。
「裴妈,不用,他一会儿就走。」蔓云起身扶住裴妈,还咬牙切齿的看着启浩。
「蔓云啊,没关系,裴妈就是喜欢热闹。」不仅爱看热闹,还爱凑热闹。
启浩一听,涎着脸说:「这怎麽好意思呢?」
「不好意思,就快回去。」蔓云丝毫不留情面。
「裴妈,不好意思,蔓云就是这个性,都怪我宠坏她了,您老人家愿意留我吃饭,那我生为晚辈,岂敢说不?」
启浩一席话,可真让蔓云气得快要吹胡子瞪眼睛了,下一刻就要关门放狗了。
可是越是生气,蔓云越是能够冷静,刚刚那一轮情绪的发泄,已经让她彻底的认知,她跟启浩~已经~什麽都不是!
既然,什麽都不是,就没什麽好客气了。
蔓云看看启浩,又看看裴妈,轻轻的点了点头:「吃饭,很好,虽然我也是客,但还是很谢谢裴妈,愿意当东道主,让我不至於失礼。」
裴妈一听,眼睛低溜溜的转一圈,有意思、有意思。
蔓云接着说:「裴妈,让我下厨吧,来了好些天了,一直吃您煮的菜,就让我趁这个机会,也算回报您。」
裴妈一听,心中一动,冷静得这麽快。
启浩一听,乐的很,蔓云愿意为他下厨,难道事情有了转机。
蔓云话一说完,就往厨房走去,留下裴妈跟启浩在客厅「谈心」。
「我说这位蔓云的朋友,该怎麽称呼呢?」裴妈眉笑眼笑的时候,很像弥勒佛。
「我是蔓云的先生。」眼前这位是裴法的母亲,乾脆一次把话说死,免得夜长梦多,启浩心中暗自盘算着。
「蔓云的先生?」裴妈看着启浩,上下打溜一回,过度精明的眸子,逼的启浩巍巍颤颤的补了一句:「前夫。」
「可是,我来求蔓云跟我一块儿回去。」
「前夫,就是离了婚的意思吧。」裴妈嘴上略略上扬15度,眼角顺势下拉5度,目中的精光一散,看起来就是说不出的「慈祥和蔼」。
启浩闻言,却是心中一动,这话虽是这样说没错,但有人真当着面这样讲吗?
裴妈见启浩不答腔,又说了:「在我那年代,没什麽人离婚,这词对老太婆来说,是新鲜了一点。」
启浩搞不清楚裴妈葫芦里要卖什麽药,也不敢乱答腔,只敢「哈哈」几声。
「是两个人相处不开心?还是有『小三』?」裴妈凑近启浩身边,一双眼闪着「八卦、八卦,给我八卦。」
启浩被裴妈弄糊涂了,不知道「离婚」,却知道「小三」,但老人家现在又跟一般坐在巷口,东长西短的老太婆们没两样。
可能,老太婆暗示她不能接受「离婚」,所以,想当然尔,也不会接受离过婚的媳妇,那如果自己把离婚这件事恳切告知,再加上想要蔓云回来的意念,裴妈或许会帮着自己「劝合不劝离」。
一兼二顾,摸蛤蜊兼洗裤。
启浩心中的算盘打得响亮,心意一定,嘴角不自觉得就想上扬,但又顾及眼前情势,连忙止住。
启浩表情的变化,在裴妈看来,反倒像是嘴角抽筋。
「其实,裴妈,不瞒你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因为外界一时的诱惑,就贸然的跟蔓云提离婚,可是现在我知道错了,所以这次过来,就是希望蔓云可以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启浩情意拳拳的说着。
就差眼角的一滴泪水了,裴妈看着启浩,有点嫌弃的想着。
「年轻人,谁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悔恨的心情,裴妈完全了解啊。」裴妈一边听一边点头:「这让我想起以前我家附近流浪的小黄狗,他本来跟我家小白是一对的,我看他喜欢小白,也就爱屋及乌的一起照顾啦。」
「可是也不知小黄吃错什麽药,家里待不住,跑去外面溜达,还带了另一条流浪狗小黑回来,这下不得了,小白气得啊,光是兽医那边,我就跑了不知几趟。」
「结果小黑在我家待没几天,就跑了,小黄早就忘记怎麽跟其他流浪狗抢食物,只好回过头找小白,结果你猜怎着,在小黄跟小黑要好的日子,因为没有其他狗跟小白抢食物,小白就发愤图强,把自己吃得肥肥胖胖、人见人爱。」
裴妈靠近启浩说道:「那你猜小黄怎着,小黄就每天在小白身边赖皮着,希望能分到一点食物,可是小白说什麽也不肯,没多久小黄就给饿成皮包骨了,病了还不打紧,毛皮都脱落了,小白最後丢了一块骨头给小黄,就把他赶出我们家了,我想这小黄回到街上,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启浩听着,嘴角真的快抽慉了,这和着骂他是「狗」吗?,还是一只「赖皮狗」吗?
裴妈看着启浩,不自觉的开心了起来,唉,好久没跟年轻人谈谈大道理了,这一席话,真是畅快淋漓,裴妈这话匣子一开,就没到头的时候,一会儿跟启浩聊她养的两只猫咪,小花、小新,一会又跟启浩聊她种的植物,什麽花心、花蕊,采花蜂,不等启浩答腔,又跟他大聊她邻居的儿子、王妈家的女儿,三姑婆的外甥的女儿。
一连串话轮的攻击,启浩听得头都发晕了,根本搞不清楚裴妈究竟想干什麽?
「年轻人犯错,可以原谅,可是有的错,却会造成别人一辈子的伤害,这错,还是不犯的好,你说是吧,启浩?」
裴妈目露精光,瞬也不瞬的看着启浩。
启浩听到这天外飞来的一句,倒吸一口凉气,却是兀自倔强,不肯点头。
好不容易,蔓云从厨房走出来,招呼大家吃饭,启浩才有获得重生的感觉。
一进餐厅坐定位,满桌子的菜让启浩瞬间傻眼。
麻婆豆腐、辣子鸡丁,连红酒摆放的位置都丝毫不差,仿若回到蔓云出院的那顿晚餐。
蔓云盛了一碗饭放在启浩面前,启浩虽是眉眼未动,内心却已如波涛。
这顿饭,是什麽意思?
裴妈一看满桌子的菜,不禁拍手叫好,大声称赞:「好香,蔓云的手艺真好,这桌菜当真色香味俱全,让我食指大动啊!」
蔓云听见裴妈称赞的这麽用力,有点羞涩的笑一笑,看着启浩,客气说道:「这顿饭,希望你满意。」
话中的诚意让启浩握着筷子的手如千金重,想举却始终抬不起来。
他盯着蔓云,想知道为什麽蔓云转变如此之大,刚刚在客厅,还哭着说爱他,为何一顿饭时间,她就像对待宾客一般,得体、礼貌。
如此一来,竟拉出了两人的「距离」。
裴妈挟了一块豆腐,放进启浩的碗里,催促着说:「吃啊、吃啊。」
「吃吧,启浩,尽管都是你吃惯的菜,但是,这次应该会不一样。」蔓云补充道。
启浩望着晶莹剔透的白饭,热腾的冒着蒸气,红色的酱汁顺着饭粒缓缓下滑,上头的花椒点着青葱,他就着碗一口扒下,呛辣、焦麻从喉头滑进胃里,烧灼感从胃一路往上攀伸,窜出双唇。
裴妈又将宫保鸡丁、鱼香茄子,轮番舀进启浩的碗里,前所未有、刻不容缓的呛辣,让启浩再也忍不住的大咳了起来,咳得眼角带水,还无法罢休。
蔓云拿了一杯温开水,让启浩一口喝尽,好半晌餐厅一阵静默。
裴妈抬眼看着眼前两位年轻人,轻轻的摇了摇头。
没意思啊,年轻人做事没戏,起承转,最重要的是「合」,唉!
裴妈正自思考时,蔓云起身,端出一碗白粥,随意打了颗散蛋,洒上葱花,分别盛了三碗给在座三人。
裴妈看着眼前这道简单的料理,满意的笑了。
蔓云还是成熟的,虽然年轻人难免气盛,但这样做就对了。
裴妈舀起一瓢粥送进嘴里,入口温度刚好,既不烫口,又不失温,恰恰衬出粥的香浓绵滑,重点是:余味无穷。
启浩看着眼前的这一碗粥,巍巍颤颤的抬起了手,舀了一瓢,就口,再舀一瓢、再舀一瓢,直至碗底朝天,他看着空碗,不语。
「满了,别急着清空;空了,别想着装满。」裴妈语重心长的说。
於是,启浩放下了碗,起身,看着蔓云。
「部落格那篇文章,是我刻意夸大,目的就是让我有个合理的藉口,离开你,让我逃离『负心汉』这个罪名。所以,我让你以为自己很强势,充满着控制欲,但是,事实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彷佛犹豫了一下,再接着说:「你从来不曾对着我张牙舞爪,是我,不懂得珍惜。」
「蔓云,我真诚的希望你能找回自己,我很遗憾让你误会你自己。」启浩再次顿了一下,整理好思绪,下定决心道:「蔓云,我不会再求你了。」
他又转身看着裴妈,说道:「小黄狗离开小白,不一定就是悲惨。」
说完,迳自转身离开。
蔓云看着一桌子的菜,从启浩开始说话以至於离开,她始终没抬起头。
等启浩转头离开,外头突然雷声大作,杭州特有的午後雷雨挟着惊人的气势,疯狂恣虐。
蔓云抬起头,静静的,看着窗外狂风大雨。
裴妈悄悄的来到蔓云身侧,伸出温暖的手握住蔓云冰冷的心。
暖暖的心意,涓滴流进蔓云的眼眶,当她回眸一笑,眼泪还是逸出了眼角,她只好头一低,让这断线的珍珠,全滴进眼前的碗粥里。
裴妈轻声说道:「再哭,这粥就要变成咸粥了。」
蔓云抬起手,擦了擦眼泪,望向裴妈:「启浩,不只是我朋友,他还是我前夫。」
裴妈抬手,打断蔓云要说的话:「我都知道。」她看着桌上的菜接续道:「你们的婚姻如这桌菜一样,呛麻而伤人。」
蔓云闻言,点了点头:「互相伤害、互相践踏,完全忘了『初衷』。」
「这碗粥,是你的『初衷』?」裴妈顺势舀了一口,细细品嚐:「大火精炖的高汤,不只使用鸡骨当基底,还加了苹果、洋葱等蔬菜增甜,另外加上香菇、虾米调鲜。」
「这一碗看似简单,其实煞费苦心。」裴妈赞许的点了点头:「最重要的是,容易入喉,却又回甘,令人陶醉。」
蔓云点了点头,说道:「从出车祸以後,让我困惑的,一直是我散落四处的记忆,当我一片一片拼回来时,我却不敢接受拼出来的图形,我难过的不是一段婚姻走到了尽头,我难过的是,我跟启浩的婚姻,问题究竟在哪里?」
「为什麽在这段婚姻里我要这样的张牙舞爪?把自己搞得完全不像自己,难道这样的我,不疲惫吗?这些问题日日夜夜反覆的困扰我,让我夜不安寝。」
裴妈看着蔓云,轻轻的说:「遇见错的人,是会把人逼疯,尤其像你这拗性子。」
蔓云看着裴妈,反覆咀嚼这一句话,好半晌,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启浩是有能力的。」蔓云轻轻的说:「我当初就是被他的意气风发给吸引住的,我想是我太想让每件事都有美好的结局,所以才让启浩渐渐依赖我,依赖到我自己都快忘记我是谁了。」蔓云苦嘲道。
「是吗?裴妈看你不是这样的人啊?这一碗粥足以说明很多事。」裴妈顺手又舀了一碗:「你看启浩不也是因着这碗粥而放手的吗?料理总是能在关键时候抓住人心,而能煮出这样料理的人,绝对是处处都为他人着想的人。」
「裴妈,你说这话,就太疼我了,裴法老说我嚣张跋扈。」
「裴法说你嚣张跋扈?」裴妈闻言眉眼一挑,突然想起裴法的一件小事。
裴法念书时一直很有女人缘,不论是班上的女同学,学校女同学,甚至跨校的女同学,都疯狂的追求着他。
外国人不懂兼容含蓄,夸张高调的示爱,让裴法不胜其扰,有一次,裴妈终於忍不住问了:「裴法啊,这麽多可爱的女孩子,你都不爱,你不是会是喜欢男生吧?」
却见裴法瞪了裴妈一眼,才悠悠说道:「我喜欢剽悍的女孩子,讨厌这些老巴着我打转的。」
裴妈边想边苦笑,命啊,裴法,看来你真定了。
蔓云不清楚裴妈思索什麽,她悠悠的说:「不管以前的颜蔓云是怎样的人,我早就决定了,我要活出自己,我不要再被这些碎落的记忆绑住。」蔓云精神一振,豪气说道。
「遇见错的人,没什麽了不起,但遇见对的人,却绝对要抓住。」裴妈吃完最後一口粥,便准备起身离开:「蔓云啊,我把我的佛珠落在书房里了,你去帮我取来吧,好吗?」
蔓云闻言,点了点头,心情轻快又舒畅,像小雀似的,三步并做两步跳进了书房。
经过大雨洗刷,午後热力四射的太阳,穿透了窗户,持续照耀。
一进书房,蔓云在书桌上遍寻不着裴妈说的佛珠,东翻西看时,一张纸翩翩然的飘落蔓云脚边,蔓云好奇的检起,一看是裴法遒劲的字迹,而纸条的内容,让蔓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众里寻他千百度,才是我心中的一千零一,当我蓦然回首,那人会在灯火阑珊处吗?
蔓云看着纸条掉落的地方,不知怎地,突然整个人俯在桌下,这才发现,在书桌左边的字篓里,全是像这样大小不一的纸条,出於好奇,蔓云将纸条一个个从字篓中翻检出来。
她到了,一身伤,止不住的眼泪,像断线珍珠滑落,在这一刻,我压抑已久的心,彷佛被唤醒一般,在我胸腔狂躁怒吼着。
还好,还能斗嘴,不至像上次那样,把自己关在黑暗中,不与外界联系……如果事件再重演一次,我能接受吗?
幸好,吃饭了…….
从胜伯那里回来,心情似乎愉快多了,真是令人高兴的转变…….
今天,告白了,她知道吗?
这一张纸条,让蔓云反覆看了良久,告白了,什麽时候?是跟自己告白吗?除了那一吻,其余全无丝毫印象?所以是跟别人告白吗?如果跟别人告白,那那一吻算什麽?不行,这件事似乎该有个交代才是。
当她思索之际,另有一张纸飘飘然的降落在她脚边,她拾起一看,这不是当初结婚时,裴法给的贺卡吗?蔓云以为自己老早将它丢了,却不其然的在这里遇见,她饶有滋味的再将字距反覆念了一次,好像有些明白裴法的意思,翻过了卡片,转到封底,蔓云赫然见到:
你是我的最初!
「裴法的最初,是我?」蔓云拿着卡片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一直失落的那块图板,在这一瞬间似乎近在眼前,却又好像远在天边。
蔓云再也坐不住了,抓起卡片就往楼下冲,看见裴妈急忙说道:「裴妈,我要去找裴法。」
话都没说完,人已跑得不知所踪了。
裴妈嘴角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望着窗外落日余晖:夕阳无限好,每日都得见,何需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