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呆坐在客厅里头,气氛有些尴尬。
裴耀松神情平静,眼神却也有些恍惚,他不晓得自己女儿虽然将大部分的事情都忘了,带是还隐约记得一些细节,忍不住频频看向自己女儿,然後露出思索的神情。
叶翔钧一脸呆滞跟不可置信的看着裴君依,一直念着:「真他妈活见鬼了…干…难道这世界真的有重生?这不是他妈的小说里才会有的剧情吗?我靠……」
裴君依则是轻巧的摸着正趴在她大腿上讨摸的Amy,看着牠不断发出“哈哈”的喘息声,然後自动自发的走至放茶杯的柜子,拿出一个印着绿色四叶草图样的杯子,接着打开另一个柜子拿奶茶包、装水泡茶,拿起遥控器,看电视。
叶翔钧看着裴君依如此熟悉的动作,再加上她拿的那个杯子……是姊生前用的,而且看电视的习惯也几乎一样,国家地理频道先一顺序按过去,看到喜欢的就停下来。
现在电视正在播《动物救援计画》。
「欸,你还记得阿文和呜喵大吗?」叶翔钧问着,眼里尽管还有些疑惑,但是人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姊以前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喜欢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然後翘脚的姿势、持着茶杯的拿法、摸Amy的方式、对家里环境的熟悉程度……就像一个在这里住了几年的人一样。
裴耀松听到叶翔钧的问句,突然回过神来,问道:「你说的阿文,是邱奕文吗?」
「嗯!」叶翔钧因为裴耀松的回应而有些惊讶。
裴耀松接着说,「君依她…自从醒来之後,固定一段时间会画图给一位叫做邱奕文的先生,这个人…就是最後冥婚把你姊姊娶走的那个男人吗?」
叶翔钧看了正专注看着电视的裴君依一眼,她的精神完全被电视给吸引过去……跟姊一样是电视儿童,如果没有电脑的话。随後他朝着裴耀松轻轻点头。
「君依她…已经开始遗忘一些东西了,但是看样子还是勉强记得一些…我想,也许情况就跟我和你爸妈讨论的那样……你姐姐,可能把一些东西给了君依,让君依能够从植物人的状态活回来,但同样的,君依也要替你姊姊作一些事情,但是代价可能是她会遗忘一些事情。」裴耀松长叹了口气,神情有些疲倦跟忧郁。
叶翔钧“喔”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姊从过世之後,从来没有回来托梦什麽的,让妈很难过……难道姊真的和这个女生有什麽关连吗?
看着正在喝奶茶的裴君依,他忽然灵光一闪的问道:「欸,我也要喝奶茶,帮我泡。」
「加牛奶?」裴君依直觉的回应着。
「……恩。」叶翔钧张口欲言,最後千言万语化为简短的回应,知道他喝奶茶喜欢加牛奶的,除了亲密的家人以外,他不相信一个陌生人会知道他这种习惯的。
裴君依已经起身去帮叶翔钧泡茶了,丝毫没有客人被主人这样要求时因该会有的扭捏跟古怪,无比平常的好像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情。
客厅里,一老一少的男人保持着沉默,看着裴君依熟悉的拿茶杯泡茶,对裴耀松来说,有一种他可能会失去女儿的陌生慌张感;而对叶翔钧来说,这女生连泡茶都知道他全年都喜欢喝半温的奶茶,莫名的有了一丝怀念。
以前他常跟那个白痴姊姊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吵架,偶尔也会一起讨论网路小说,谈谈人生理想……但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姊姊会比他还早死。
当他和爸妈接到医院的消息之後,却是在停屍间看到一具已经冰冷的屍体。
打开黑色屍袋的时候,他们几乎认不出这是他们的女儿,他的姊姊。
肿胀瘀青的脸庞根本看不出她昔日的容颜,全身有多处骨折,内脏和一些身体内部的器官听说车祸当时就撞碎,当场死亡,人就这样僵硬的躺在冰柜里头……据说当时唯一能认得出姊姊的,是她机车里头的身分证资料。驾驶因为车辆打滑而撞死了一条人命,更是悔恨不已,现在已经被带去警局了,就等酒测和其他事故报告出来。
妈在看到姊的屍体当场就昏了过去。
而爸爸直接请了自己朋友办的葬仪社过来接手,一向严肃坚强的父亲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流下眼泪,然後还斩钉截铁的,告诉葬仪社的人,他要亲自替女儿作屍体化妆。
他拥有屍体化妆师的执照,他就要女儿乾乾净净、完完整整的走,这是他身为父亲唯一能替女儿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听爸爸这样说,他也是痛哭失声。
突来的意外瞬间发生,明明昨天还在通讯软体上跟他聊天的白痴姊姊,现在却成了冰柜里头的一具屍体!
这要他们如何能接受?
鲜活的一条人命阿!
就算他平常都是「白痴姊姊」这样称呼姊姊的,但是心里那种血浓於水的亲情是真诚不做假的,从他一出生,“姊姊”就一直跟自己生活在一起,打架玩闹,一起恶作剧,一起闯祸,然後互相推诿责任,一起玩游戏,一起看小说。
不知从什麽时候,他长得比姊还要高而且开始变壮,小时候常常被姊姊欺负,长大终於能扳回一城;而上了高中之後,姊姊也有了男朋友,常常往外跑,他们都喜欢玩线上游戏,自然每次玩都会凑在一起,他也知道阿文很疼姊姊,虽然他总是觉得阿文和姊在一起简直就是糟蹋了。
阿文人太好了,每次都给姊压的死死的,给姊姊欺负,给姊姊压榨……如果阿文是他,他可能已经把姊姊甩了也不一定,不过也多亏了阿文的好脾气,这也才能震压的住他姊这个大妖孽吧。
但是阿文很爱姊,他知道的,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该怎麽跟阿文讲这件事情才好……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没能见到她最後一面。
所以当他拨电话给阿文的时候,跟正在忙碌的他直白的讲:「阿文,姊死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直接就这样说了出来,尽管自己心里痛到不行,而也许是他的声音哽咽,阿文不可置信的又再重复的问了一次。
「你再说一次?」阿文的声音有些高昂,却平静的可怕。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又说了一遍:「姊车祸死了。」然後哭出声来,「被雨中打滑的大卡车撞死了,当场死亡……呜,阿文,姊姊死了啊!」
下一秒,电话被切断,而後又再片刻後响了起来。
「在哪间医院?」阿文平静的问着,带着风雨欲来前的可怕宁静。
「在某某医院的停屍间……」
爸爸送昏迷的妈妈去医院,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停屍间的入口处发呆,几个葬仪社的人上前安慰,但是他却听不见任何一句话,觉得世界突然变得苍白。
姊死了。
第一次有亲人死去,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把原本跟你紧紧相依的存在给抽离了一样,不同於爱人死去,但是这是一种来自血脉的悲伤。
兄弟姊妹所谓的手足之情,当其中一人死去的时候,那是一种被砍断手臂斩断腿足的剧痛,足以让人窒息的痛苦。
阿文从他工作的地方敢来,紧紧抓着他摇晃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是第一次看见阿文如此狰狞的表情的,以前阿文就是一个好好先生,腼腆的笑容跟温和的脾气就是他的特色,从没有像今天那麽失控。
失去血色的脸庞,一双近乎遍布血丝的眼杵,就像一头疯狂的猛兽一样,捏着他的肩膀的力道之大,让他感觉痛苦。
好不容易挣开了阿文失控的箝制,他和停屍间的工作人员交代了一下,带着阿文走进了停屍间。
他永远忘不了阿文再看到姊姊屍体後崩溃的模样,一向温和的他几乎是暴力的将冰柜整个抽了出来,不可置信的捧着姊那张如同恐怖电影里经常出现吓人的肿胀脸庞,然後流泪,他没有哭出声音,但是眼泪却一直掉,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而他已经哭得泪眼模糊。
手足之死对他打击甚大,但是爱人过世却让阿文近乎崩溃。
良久之後,阿文靠在姊姊的屍体上呜咽出声,他们两个都默默无言的哭着,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之後阿文全程陪着他们,或者,该说是陪着姊姊吧,却没了以往的笑容。
直到爸爸坚强的替姊姊完成了屍体化妆,阿文终於有了微笑,却是沉痛悲凉,他们亦同……却又让他们佩服着爸爸的坚强。
裴君依长相和姊完全不一样,但是举手投足间的动作跟神情却与姊姊完全一样,他几乎都要错觉姊姊是披着假人皮回到他们身边了。
姊,真的是你吗?他感到一阵恍惚。
当一个死去的亲人用别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那因该是什麽样的一个感受?他因该要开心吗?可是她虽然拥有姐姐的一些习惯跟记忆,对他来说却仍然是个陌生的人,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的过去、她的一切,除了偶尔表现出来的习惯是让他感到熟悉的,但是裴君依就是裴君依,永远不可能变成叶美君的。
他虽然心中认同了这个可能性,常理却告诉他,这因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矛盾在脑海滋生,让他有些头疼。又想到姊姊当时死去的场景,心头再度涌现当初那种痛苦的心情。
屋子外头传来车辆的煞车声,大门外头出现了一台铁灰色的车辆。
「爸妈回来了。」看着那熟悉的车型,叶翔钧喊了出声,然後起身打开了大门,走出去帮忙父母将采购回来的东西一一搬进房子里。
裴耀松和裴君依闻言皆是一愣,而裴耀松则是若有所思的看了女儿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
裴君依不知为何,心脏怦怦跳着,猛地紧张了起来,就好像有什麽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裴耀松走出了大门,跟才下车的男人打了声招呼:「叶大哥。」叶父正巧大他一岁,在相谈甚欢之後他也就这样称呼对方了。
叶父看见他,脸上露出了微笑,「阿松,你这麽早就来啦?不是要你晚一点到吗?没能招呼你真是抱歉阿……」然而他的眼神却早先一步看向了客厅里头的另一抹人影上。
「我也带女儿来了。」
刚下车的叶母眼睛一亮,惊讶的摀嘴,几乎是焦躁的快步走进了客厅。
裴君依就这样直接和那个突然走进客厅的中年妇人四目相望,怔怔出神。
眼眶突然蓄满泪水,她几乎是要冲动的叫出一声“妈”,不过心里的疑惑却又让她把这个字眼硬是吞了下去,却再难平静心里的难过跟冲动,只能呆滞的望着她。
「你就是…君依吗?」女人又惊又喜的看着她,眼里有着慈爱。
女人穿着朴素的休闲上衣跟长裤,绑着马尾的黑发上挂着几缕银白的发丝,脸上表情惊讶却又柔和。
裴君依脑海里又闪过许多幅陌生画面,眼前这个女人给她一种亲切跟熟悉感,让她想要扑进她的怀里,喊她一声妈,但听她这样问,她忽然有些迷惘。
「不…我不是裴君依。」她突然回道,让跟着女人走进来的裴耀松脸上表情错愕。
「我是谁?」裴君依低垂着头,自顾自的问着。
「君依?!」裴耀松紧张的走向前,双手搭上裴君依的双肩,轻轻摇晃着她,然而,看着女儿逐渐失神的眼瞳,他心脏重重的跳了一下,深怕她会说自己是叶美君……然後,是不是就会离开他们了?
裴君依失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接着看向听见裴耀松的惊呼声而跟着走进客厅的叶父,又忘了叶母一眼,之後眼神逐渐聚焦,人也清醒了过来。
「我是裴君依,伯母伯父你们好。」似乎是因为先前的失神而感到尴尬,裴君依微笑但是却有些僵硬。
叶父静静的看着她,那抹笑容,多像妹子阿,微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几乎要让他将这女孩错认是自己女儿了。
和妻子互视了一眼,眼前这位陌生的年轻女孩,给了他们一种奇怪的感觉,是那种说不名道不清的情绪,有激昂也有悲伤,无比熟悉却又非常陌生,充斥着一种古怪的矛盾。
裴君依也安静的观察他们,男人的脸上有许多沧桑的皱褶,眼尾的皱褶可以看出他是个爱笑的男人,银白的头发剃成三分头,身上穿着一件米色的唐装,看起来竟有些宽大。
「爸你瘦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话,然後赶紧摀住嘴,一脸惊慌。
「你说什麽?!」叶父大惊失色,叶母更是深吸了口气,泪光闪烁。
「呃…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麽就突然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裴君依尴尬的笑着,再来之前,父亲就跟她谈过这一对夫妻是他的朋友……他们的女儿之前过世了,知道他有女儿就很想见上一面,认她做乾女儿。
叶母拉着丈夫的手,跟着走到裴君依的身旁,在她紧握平放在双腿上的双手不住颤抖,她眼里闪过一丝怜爱。
「没关系,你…知道我们以前有个女儿的事情吗?」
「我知道,爸爸有跟我说。」
「我们一看你就觉得亲近……我想这因该是缘份吧,所以没关系的,如果你有什麽话想说就说吧,我们会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
裴君依眼里闪过疑惑,心里却很快乐,莫名的快乐。
叶母人很亲切,很快的,就把裴君依拉去一旁聊了起来,而裴君依则是静静的听着她说话,然後笑得开心,没一会,两个女人就这样晃进了厨房里头,留下面面相觑的叶家父子跟裴耀松三人。
「阿松……你说,你女儿开始遗忘妹子的事情了?」叶父神情严肃的问着裴耀松,看着他露出有些不安的神情,叶父长叹了口气,然後脸上浮现一种解脱似的表情。
「叶大哥…抱歉,如果我早一点带君依来就好了……搞不好她还会记得你们的。」裴耀松愧疚的说道,同时谴责自己的自私。
「忘了也好。」叶父淡淡的说着,然後欣慰的微笑,「毕竟我家妹子已经走了……她现在是你女儿,我只要知道她快快乐乐的就好了。」叶父豁达的说着,丝毫不在乎裴君依已经忘记叶美君的事情。
对他来说,只要知道女儿让裴君依活了过来,并且拥有她的一部份就够了,今天无论裴君依是不是叶美君,这件事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女儿用这种方式还活在这个世界,只要能够看到活着的裴君依,他就好像看见了女儿一样……这样就够了,他和妻子早就谈过了,也不愿多求什麽。
「爸……那个女生是姊姊吗?」叶翔钧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是也好,不是也好……至少她让我们觉得妹子还活在我们的身边这样就够了。」叶父长叹了声,脸庞有些沧桑,让少年陷入沉思。
因为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她用别的方式回到他们身边,她还是属於另一个家庭的女儿,叶父能够收她做乾女儿,已经是一种弥补心里缺口的方式了,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