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翘课,下午三点多,在一个看起来像小仓库的地方,小季脱下制服,换上自己的服装,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热裤,露出了大半边胸部的小可爱,只在背上有两条交叉的肩带系着,露出肩胛骨上一个小小的藤蔓线条刺青,踩着很高的高跟鞋。一边对着镜子化妆,她一边问想想,有没有带便服来,但才刚问完,摇头又说:「算了,想也知道是没有,当我没问吧。」
这里头堆满了一箱箱的东西,也不知道都装些什麽,拥挤不堪,根本无处可坐,想想只能窝在角落,在一张小板凳上坐着。等小季贴完假睫毛,站起身来,开始忙东忙西了片刻,这才忽然想到什麽似地,问她为什麽会放那种危险的武器在书包里,又问她,怎麽这一点事而已,就动手打人了。
「这一点事?都被弄成这样了,难道你还忍得下去?如果今天被这样恶整的人是我,我才不会只敲一下,况且阿鸭他们那种人,欺善怕恶,你不来一次狠的,他们永远不会怕你。我可是看他们不爽很久了,今天刚好有个机会教训教训她而已。」小季倒是一点都不以为意,把那个武器又拿出来,交到想想的手上,又说:「至於这个,这其实不是什麽武器,只是一把工人在用的锉刀而已,但是你别小看它,这一扫过去,保证皮开肉绽,而且要是打在脸上,肯定毁容。」
点点头,确实如此,想想用手轻抚过锉刀那一整排凹凸的坚硬表面,沉甸甸的感觉。心想这要怎麽朝着人的头上挥过去呢?难道都不会有任何犹豫吗?然後她想起小季那几句话,她哥叫做季佳桦,原来大季是这名字,那另一个呢?那个谢永然呢?他是小季的老大?什麽老大?黑社会老大吗?再抬头,小季正在翻着那些箱子,里面全都是用透明塑胶袋包装着的小饰品,这里真的是仓库。小季为什麽会有老大?满腹疑团,但又不知如何启口,只能在小季的使唤下,不断帮忙从各个箱子里找出东西,全都塞到一个黑色的大旅行袋里。
「一直都没跟你说,我晚上的工作,其实不是打工,也没有老板,我自己就是老板。」小季一边忙着,一边说:「我每两个星期就会去批一次货,卖的都是一些小东西,像这些项链、坠子或者首饰之类的,批回来就整理过,然後拿去西门町卖。」
「这样好赚吗?」
「还不错呀,自食其力,比那些只会跟爸妈拿钱去挥霍的废物,或那些在西门町等着人家来挑,挑上了就到宾馆去张开大腿的婊子好多了。」换上便服後,彷佛就换了一个灵魂,小季说话变得很不修饰,用字遣词也很直接而大胆。
「所以你说要找工作,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我这个小摊子赚不了太多钱,大概也帮不上什麽忙。不过没关系,西门町那麽多家店,总不会没个地方缺人的,叫我哥帮你问一下就好了。」
「不用啦,我自己找就可以……」
「你是我朋友耶,在西门町还要靠自己找工作?那我的脸往哪里摆?」结果小季停下动作,瞪了一眼,又说:「放心啦,保证帮你找个像样的工作,真的。」
华灯初上,很多店家都已经陆续开张,但还不到最热闹的时间,已经打开店门的,其实都还在整理东西,或者正忙着打扫。不过街上已经出现人潮,可以看到各种不同学校的制服,这些学生们放学後就直接来逛街了吗?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时,是小阿姨带路的,那天她们只是浏览了一下,没有买什麽东西,一来小阿姨不知道想想的品味与爱好,二来则是想想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要东西,所以最後只在捷运站出口的附近吃了蛋包饭而已。
小季非常大方,在摊子摆好,铺上黑色绒布,开始张挂那些饰品时,她叫想想自己挑,喜欢什麽就拿。不过想想只是看,却怎麽也伸不出手来,这些是要卖的东西,拿了,就没了。她不想这样做。
「还是你要到附近逛一下?至少买个衣服,把这一身难看的制服换掉吧?」小季正在调整聚光灯的角度,看了想想一眼,又说。但这建议当然也是多余的,想想根本没有移动过脚步,最後是小季自己想到了原因,於是她伸出手来,对隔壁卖发饰的一个女孩招招手,请她代为看顾一下摊子,然後自己拉着想想走开,就在不远的转角边,一家服饰店里,那儿卖的全都是极短的裤子或裙子,或是很清凉暴露的小背心,这些想想完全不敢穿的衣服,眼见得她没反应,小季想了一下,又把人拉到更旁边一点的另一家店,跟店员打过招呼後,就叫想想自己挑。
「可是我……」
「我知道,但是你先不用想那麽多,真的。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不由分说,就在这家店里,挑了几件雪纺材质的小洋装,小季推着想想进去试衣。虽然裙子还是很短,但总好过刚刚那些。最後她换上的是一套淡桃红色的洋装,下摆点缀着一圈蕾丝,无袖的荷叶边剪裁刚好衬托出两臂的细瘦。
「就是鞋子跟头发不行,不过算了,勉强及格就好。」对自己的眼光颇为满意,小季也不去付帐,只跟店员打了个手势,居然带着想想就又走了出来。
「不用付钱吗?」想想感到诧异不已。
「当然要呀,不过那是我哥的事。」而小季笑着说。
虽然只是清汤挂面的发型,踩着学校里的黑色帆布鞋,但大季第一眼看到时,不免还是赞不绝口,直说这才叫做女人该有的样子。
「是女生,不是女人。」小季一边吃便当,一边纠正他。
「好吧,反正,想想这叫做女生,而且是很正的女生。」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大季叹口气说:「你可就歪得很彻底。」
「干你娘的你有种再说一次!」气得小季把手上的筷子给扔了过去。
想想笑了出来,但大季说得也没错呀,看看眼前这个被鞋子给撑高了十几公分的女孩,一脸大浓妆,好深好重的眼影,搭配上好浓好密的假睫毛,还有脖子上、手腕上的项链与坠子,以及挂满耳朵的五六个大耳环,想想不禁想问,这样不嫌重吗?小季说最近她还打算去穿舌环跟鼻环,问想想要不要一起去,吓得她赶紧摇头。
路上是络绎不绝的行人,但大多都很年轻,看来看去,应该几乎都不超过三十五岁吧?坐在摊子旁的板凳上,想想看着路过的每个人。这些人偶而会有几个是很认真在每个摊位都仔细找东西的,而小季的生意很好,这大概与她批货时的眼光有关。
趁着空暇,想想问小季,虽然走在路上的大部分人,看来都像会在西门町逛街的,但有些年纪怎麽瞧都超过五十、六十的,那些老人家怎麽会喜欢这个地方呢?
「天知道。」把客人弄乱的东西摆好,也将商品陆续补上货架,她回答得心不在焉,但又充满轻蔑的口气,「有的大概是来找援交的吧?有的则是吃饱太闲呀。」
点点头,她只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又不像乡下的夜市那麽老少咸宜,放眼看去,一大块只能步行的街道商圈,不管从什麽角度看,映入眼帘的全都是缤纷的霓虹与喧嚣,这里有什麽能让老人家感到兴趣的吗?那些摩肩擦踵的可全都是年轻人呀。
大季从铺子的灯点亮後就不见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但偶而会晃过来几个看来就像不良少年的人,来这里问大季在不在。
「那些人找你哥做什麽?」忍不住好奇,想想又问。
「做生意呀。」
「你哥在卖什麽?」
本来只是随口问问,但小季却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凝视了想想一会儿,然後才说:「班上很少有人知道我在西门町卖东西的事,当然就更不会知道我哥在做什麽,可是只有你例外,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且你人都已经坐在这里了,我要是再不说,未免显得不够意思。可是这事可大可小,你得先答应我,绝对不会说出去,这样我才能告诉你。」
皱着眉,没想到这问题在得到答案之前,竟然还要经过承诺。本来大季在西门町做些什麽,那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知不知道都无所谓,然而这时她忍不住好奇,毕竟是自己颇有好感的一对兄妹,更难得人家把她当成朋友,她也不想失去这份情谊,於是点了点头。
「我哥是卖药的。」小季压低了声音说。
「卖药?」但想想愕然而脱口的音量却不小。
「小声点啦!」瞪了一眼,还拍了想想的大腿一下,小季先瞄了四周一眼,这才说:「也没什麽的,就是一些小东西而已啦。」
大概有点明白了,可能就是电视上经常听到的那些安非他命、或者K他命、大麻之类的吧?在想想很粗陋的概念里,古柯硷或海洛英之类应该归纳在「很厉害」的毒品之类,那应该不算小季所谓的「药」了才对。
「所以那些人都是吸毒的?」转念一想,她瞪大眼睛又问。
「干,小声一点啦!」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小季告诉她,其实那些人通常买了药都不会自己吃,他们大部分都在狮子林那附近鬼混,跟孤魂野鬼一样,根本没有自己的门路,但偏又喜欢充老大,连几根大麻菸都弄不到,所以只好找大季。那些人拿去之後很少自己抽,通常会转卖给一些开派对的人。
恍然大悟,想想又问:「那大季的……的货,他的货又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行话」来称呼这些药品,想想只能用很简单的代称。
「那当然是他自己路子罗。」
「你是说谢永然吗?」想想不经意地脱口而出这三个字,让小季吓了一跳。「你下午在教室有提到这个人,说他是老大。」於是想想赶快解释。
「噢,不是啦,永然哥不是卖药的。」然後小季就笑了。「在几年前,你如果在西门町随便问,大家都知道谢永然这个人,他以前都在峨眉街那附近混,那好几年前了,这边本来有很多小帮派,大家闹来闹去的,後来好像是死了人,然後警察一抓,结果大家同归於尽,谁也没好处。永然哥的老大就是那时候出事的,那天晚上喔,西门町至少上百个警察,几十辆警车,三更半夜,就在这边的路上狂奔,峨眉街、武昌街、西宁南,这些路都很窄,可是永然哥开着车子,载着他老大,每个转弯都是上百公里的甩尾,那些鸽子根本追不上。」
「鸽子?」想想很疑惑。
「就是警察啦。」小季完全没被打断,夹缠不清地又继续说:「那是真正的血拼喔,跟电影一样,本来只是一点小冲突,结果後来演变成两帮人打群架,最後把各自的老大都搬出来,家伙也从棍棒、开山刀变成了枪,所以才会连警察都出来管。你别看警察局就在旁边,他们平常根本就不管事的,非得等到事情闹大了,两边老大都摆不平了,这些警察才会跑出来。本来嘛,江湖人的事当然江湖人自己处理,要不是出了人命,上了报,可能大家也不会注意到。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年纪大概跟我们差不多的小子,在红楼後面的巷子里被人砍死了,未成年嘛,记者都特别喜欢这种消息。
那时候好像也是因为是几个药头拆帐拆不好,所以才会闹出事。但反正就是後来大火拼,西门町变得跟战场一样,三更半夜的,所有店都关了以後,他们才打起来。警察也很聪明,还等两边人打得差不多了,他们才出来抓人。结果一片混乱中,永然哥的老大还被人砍了两刀,差点就死了。
眼见得架是打不下去了,一堆埋伏的警察从各个角落冲出来,永然哥拉了他老大上车就跑,那些警察也跟着追上来。你看过『东京甩尾』吧?靠,就是这样在路上跑,差别只是电影场景在东京,他们在西门町而已。本来他们是绝对逃得掉的,可是那些不要脸的警察居然设下陷阱,故意空出一条路让永然哥走,但路上却拉了鸡爪钉,车胎一爆,当然只好束手就擒。」
「所以那个永然哥也坐牢了?」
「倒没有,他那时候才十六、七岁,对,就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很厉害吧?人家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干过这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了,但我们呢?干,我们还在摆摊子。」小季说得很兴奋,好像讲的是一个很伟大的故事似的,又说:「他被判保护管束呀,送去感化院之类的,在那边学技术,结果刚好又学修车,那本来就是他的专长跟兴趣。几年之後再出来时,帮派没了,老大没了,他就在内江街那附近开了一间修车厂,专门改车的那种。生意很好喔,因为都是玩车的人去找他改车。虽然现在的西门町还是跟以前一样乱,小帮派又变多了,但是如果把永然哥的招牌搬出来,其实大家还是都认识,而且要给几分面子的。」
「所以你跟他很熟罗?」听得目瞪口呆,想想又问。
「当然!」然後是小季志得意满的回答。不过这个得意表情没有维持太久,她背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身影,个子很高,很瘦,长长的头发遮住快一半的脸,脸上只有淡漠的表情,说了一句:「我怎麽不觉得有跟你很熟?」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香菸,点着後,说:「讲得煞有其事,比电影还精采,好像你都亲眼看见了一样,哪有那麽夸张?还甩尾咧,谁在西宁南这种破烂马路上可以甩?你甩给我看?」
「那个……」错愕不已,小季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
「这谁?」然後他发现了就坐在一旁的想想,打量了几眼,又问:「这才叫做女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