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許諾,請別拋棄我 — 【第十章 無形的罪孽,遲到的眼淚】

【第十章无形的罪孽,迟到的眼泪】

自从心如过世後,孟鸿像是变了个人,完全地沉默下来。光是靠近他的身边,就会感觉彷佛一座铁山压下来似的。

雪翾试着和他说话,他没有逃避,但总是平淡地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雪翾觉得这样的他冷静得可怕,可怕到无法接近。

相较之下,自从心如死去之後,两家的家长,感情似乎变得比较好,不会轻易拿孩子当话题互相竞争。雪翾在妈妈的陪同下,将心如的轮椅送到孟鸿家。

吴美满说:「这是心如的遗物,我想你们可能会想要当纪念……」

翁竹君说:「这是阿爸花钱买的,我们不能收啦!而且心如也不在了……」

吴美满转念一想,说:「那就给士品好了,我想他会需要一张备用的轮椅。」

吴士品看了看轮椅,说:「那我就收下吧!感谢你们。」

等到雪翾他们告辞後,吴士品对翁竹君说:「来,帮我一个忙,把我的身体移动到心如的轮椅上。」

「你要使用这张轮椅吗?」

吴士品摇摇头说:「不,我已经习惯自己的轮椅了,现在只是想要怀念女儿。来吧!」

翁竹君把吴士品移到心如的轮椅上。他用力扭了扭臀部,感受这轮椅的质感

,想像着女儿在这上面生活多年的样子。

「怎麽样?」翁竹君柔声问。

「虽然我也是会用到轮椅的人士……」吴士品说:「但即使我坐在这里,还是感应不到心如在想什麽呢!」

翁竹君笑了:「你以为你是特异功能者还是乩童?还感应呢!心如要是知道了,也许正在天上嘲笑你呢!」

吴士品说:「那很好啊!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也很少看到心如笑,但愿你们都能保持现在的笑容。你们不愧是母女,笑起来都一样迷人。」

翁竹君苦笑说:「我们真的像母女吗?」

「是啊,都是我最爱的人,我很高兴能够当你们的家人。」

翁竹君脸红:「傻瓜,我才是这麽想吧……以前,我对心如真的很过份,说不定也造成你们的困扰,对不起……」

「我和孟鸿倒是还好,隔壁人家可就辛苦了,照顾心如这麽多年,以後你要多孝敬爸妈,并且和我姊和平相处,可别老是拿孟鸿去和雪翾较劲罗!你都不知道,当初你这麽做,给那两个孩子带来多大的困扰呢!」

「真的啊?那我一定改过,老公大人请原谅我罗!」

这时,吴士品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有件事你要留意,那就是:心如已经过世了,而孟鸿还活着。」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废话吗?我当然知道孟鸿没死啊!」

「我的意思是,你要多关照孟鸿。他还年轻,又太有责任感。如果你会对心如感到自责,说不定他也有类私的情绪,甚至更严重。所以,我们要对他多多留神,多多关心。」

「我知道了,以前我只在乎孩子有没有丢我的脸,较少去关心他们的内心世界,现在我不会犯这种错了。」

「这才是我的好老婆。」吴士品抱住翁竹君,一方面对爱妻个性好转感到十分欣慰,另一方面又对孟鸿最近的情况感到忧心。他的心中似乎有解不开的结,那到底是失去姊姊的伤痛,还是未能救助姊姊的罪恶感?总觉得似乎有比这些更严重的事情,徘徊在他的心中。

※※※

几个月过去,孟鸿和雪翾都是即将面对大学考试的考生了。虽然雪翾之前觉得和孟鸿竞争很有压力,但也托这样的福,她的成绩不会太差,要考个好大学应该没有问题。

孟鸿这阵子也努力用功,在学校的时候,常常一言不发,在教室埋首读书。这一天,雪翾拿着一题数学,来请教孟鸿。只见他详细解题,让雪翾豁然开朗。

「你真是厉害啊!多亏你了。」雪翾由衷赞叹。

孟鸿一言不发,点点头,继续读书。

雪翾又说:「你的程度这麽好,考上台大应该也没有问题。」

孟鸿这次难得主动接话:「恐怕你高估我了喔!不过,即使我的成绩能考上台大,我还是想考花莲的东华大学。因为离家里太远的话,住宿和交通都会是很大的开销。反正台大和东华都是公立的大学,学杂费都比私立大学便宜,留在花莲读书,照顾父母也比较容易。」

「原来如此,那我也要加油,努力求学了。」

「你的成绩也很好,相信考上台大也不是不可能,这次模拟考,不是考上了全校第五名吗?」

「还是比不上你这个全校第三名啊!」

孟鸿说:「不过,你最近几个月,好像都到晚上才回家,是去补习了吗?」

雪翾吓了一跳,没想到孟鸿还注意到这件事。不过这是要给孟鸿的生日惊喜,现在不宜多说。她说:「也只是到K书中心用功而已。你也知道,补习是很贵的。」

「嗯,继续加油吧!」

闲聊片刻,孟鸿又不说话了,雪翾静静离开。她愈来愈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什麽,总觉得他有某种隔阂。不过,过几天就是孟鸿的十八岁生日,到那个时候,应该就可以透过送礼,让关系恢复吧!

几天後,孟鸿放学回家,和父母打过招呼,在房间继续念书。忽然,他听见雪翾来访的声音,以及和父亲对话的声音,好像还搬了什麽东西进来。

孟鸿走出房门一看,雪翾竟然搬了一套爵士鼓进来。

「这是怎麽回事?」

「生日快乐唷!」雪翾笑着说。

「这……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是啊!喂,先等一下,我知道你要说什麽太贵了,把这套鼓弄进来时,我可是一毛钱都没有花喔!」

孟鸿显得不太高兴:「到底是怎麽回事?」

雪翾得意洋洋地说:「我这几个月以来,放学之後,都会去市区的乐器行打工顾店,这是不错的工作,可以了解乐器,还可以在没有客人的时候用功读书。不过,这套鼓也不是用我的薪水买的,是有客人想要汰旧换新,老板知道我想要买爵士鼓,就直接说:『雪翾,你就帮忙处理掉吧!这套二手的鼓送你,你自己想办法运回去。』,所以我就把它搬回来了。因为这样,所以是旧的鼓,希望你不要介意喔!」

孟鸿明白,原来雪翾这几个月,在策划这件事。

吴士品在一旁说:「啊,本来如果你送太贵重的东西,我一定会叫孟鸿退回去,不过既然它只是废弃物品,就应该没关系了。」

孟鸿看着雪翾,感觉到她一直想让他开心。但此刻他只觉得烦燥,他说:

「我们现在都是考生,应该把考试摆第一,生日什麽的我也一点都不在意。你在这个时期送我乐器,我也根本不会去碰它。」

「可以等考完之後再开始玩啊!而且,这几个月你明明还是会去热音社,一个人借场地打鼓,好像在抒发情绪似的。我想即使是考试期间,你仍然是想打鼓的……」

孟鸿不耐烦地说:「够了,我不想要什麽礼物。还有,我希望你不要花时间打工,这样只会影响课业。你看我们家那麽穷,我除了一些代班之外,都不敢去打工,就是希望能考个好大学,赚更多的钱。所以,不要作多余的事。」

雪翾面对他,表情慢慢凝重,眼睛的水分愈来愈多,终於流下泪来。

吴士品说:「阿鸿,就当作是答谢雪翾的努力,就收下来吧!」

「我不要。」

雪翾红着眼说:「没关系,舅舅,是我太自以为是,擅自行动……」

孟鸿不知该如何反应,这时翁竹君下班回家,看见哭泣的雪翾,摆在一旁的爵士鼓,还有不知所措的吴士品和孟鸿。

「怎麽回事?」

吴士品简单扼要地说:「雪翾送生日礼物给阿鸿,但他不希望雪翾这麽鸡婆,作多余的事。」

吴士品故意讲得刻薄,让孟鸿知道,这样很伤雪翾的心。果然,孟鸿一听到这样的说法,再加上看见雪翾的眼泪,感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是爵士鼓吧?」翁竹君说:「其实我也会一点喔!如果留下来,我就可以玩了。」

孟鸿看着母亲,再看着雪翾,说:「对不起,刚刚是我不好,可能是准备考试太烦了。」

翁竹君对孟鸿说:「不过啊,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打鼓,也没看你跟我们要过东西。」

吴士品说:「是啊,阿鸿非常独立,非常懂事,长大之後就没有主动要求什麽了。不过,像小时候那样会提出要求撒娇,也很可爱啊!」

「咦?小时候?他要过什麽吗?」翁竹君问。

连孟鸿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向父母要过东西。他从小就体会到父母的辛劳,并且惦记着因残疾被母亲冷落的姊姊,在这种家庭环境下,他从来不会吵着要父母买东西给他,就连脚踏车也是父亲主动向车行收购的。

他到底要过什麽呢?

吴士品回味往事,说:「没有要过东西啦!不过我记得他唯一一次提过要求,是在他五岁的时候,那时我们还住在海边,有一天他忽然说:『爸爸,可不可以提早做完家庭代工?我明天想去外公家玩,所以今天先做完好不好?』我第一次听到他主动说要去玩耍,也非常高兴。这孩子太早熟了,偶尔能这样撒娇,对心理会比较好喔!」

孟鸿耳根一热,想起了这件事。

雪翾也听懂了。

孟鸿和雪翾的视线交接,顿时又移开。

孟鸿怎麽好意思说出:他会想要去外公家玩,是因为外公家来了一个漂亮又善良的小表妹?

雪翾也想起那天孟鸿来找她玩的事,更记得隔天轮到她去孟鸿家,听到他许下「不会丢下你」的许诺。

翁竹君摸着那套爵士鼓,颇为珍爱,开心地说:「等考完之後,就把它架起来吧!不过要记得买隔音毯,才不会吵到别人。隔音毯的钱就让我出吧!这点钱我还出得起。」接着又对孟鸿说:「你要谢谢人家的礼物,别老是只顾着念书。」

孟鸿对雪翾说:「对不起,你特地为我准备了礼物,我还那麽过份……」

「没有关系啦……」

「这样吧,这个周末,我请你吃东西,当作谢礼和陪罪。」

「你不用读书吗?」

「我没有说不读书啊!但也不能只顾着读书。只是一天而已,没有关系。」

「那就先谢谢了。」

雪翾回家之後,翁竹君把鼓拿去放置,她很喜欢爵士鼓,可惜第一次结婚後就没有机会打鼓了。

孟鸿正要回房间,被吴士品叫住:「阿鸿,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没有啊!」

「以前你妈一直拿你去和雪翾比较,害雪翾和你疏远,记得你还苦恼了很久,表示你很在乎和雪翾的手足之情。为什麽今天对她,好像是对待外人似的?」

「我……我没有忘记对她的许诺,她要是有什麽事,我不会丢下她,这样就够了。」

吴士品犹豫片刻,说:「今天雪翾哭了,而且是不好的眼泪。」

孟鸿轻轻叹息,心想,还是不能回避,该好好处理这件事情。

※※※

周末的中午,孟鸿和雪翾从眷村出发,骑脚踏车出门。

自从上了高中,孟鸿和雪翾都是搭公车到市内通勤,很少有机会用到脚踏车了。唯一的一次,是租脚踏车往返木瓜溪的那次。看来,孟鸿选择用脚踏车,可能是地点很近,也可能是想重温旧梦。

果然,孟鸿带着雪翾,来到第一次见面的山坡,说:「我们今天在这里吃午餐吧!」

「吃午餐?这里有食物吗?」

「我自己做了一些三明治,还泡了牛奶。这个奶粉也是脱脂的,你应该可以喝吧!」

两人坐下来,到那棵充满回忆的树下,享受午餐。

「嗯,好吃,真是令人意外。」

「怎麽说是意外呢?我从小就帮家里做家事,简单的料理也不成问题。」

「这麽贤慧啊……」雪翾开玩笑後,又叹了口气,说:「今天你找我出来野餐,是不是很不情愿啊?在父母面前想给我面子,所以请我吃饭赔罪。否则你明明连话都不想说的。」

孟鸿连忙说:「怎麽会呢?如果不是自愿的,我就不会花时间自己做三明治了。我是真的想要跟你道歉,所以才找你出门。而且……我有话跟你说。」

「嗯,好久没听你主动说话了,你说吧!」

「对不起……自从姊姊过世了以後,我的心情就很不好,一直躲着你。」

「没关系,我以前也曾经刻意拒你於千里之外,这样算是扯平了。而且,我知道表姊过世,对我们都是很大的打击。」

「是啊,姊姊过世之後,在我心里留下了创伤,彷佛有一条将心灵牵向死亡的一条枷锁,硬是把我拖过去。然而,我现在所处的环境,不适合让我谈论这个创伤,我根本不知道要跟谁谈,只能日复一日的责备自己,把悲伤压抑在心中。我也知道压抑悲伤是有坏处的,面对悲伤是很可贵的,可是……我不能说啊!」

雪翾静静听完,然後说:「为什麽不能说呢?难过就说出来,表姊不是你一个人的亲人,是我们大家的亲人啊!」

「可是,我的心情,你们不会明白的……」

「怎麽会不明白?失去表姊,我们都很难过。你没看到我在葬礼时哭得乱七八糟吗?你没看到我在看表姊火化时也跟着倒地吗?我现在不是要跟你比谁比较悲伤,而是要让你明白,你可以放心把你的难过说出来,和我们一起分享,因为你也是我们重要的亲人啊!」

「雪翾……」

「难道你以为你说出来,或者哭出来,我们会嘲笑你吗?至少我绝对不会!我知道,眷村里的人很烦,不会重视失去亲人的创痛,对人会产生多麽深远的影响,也不会支持受创者度过创伤,只会在背後说一些流言蜚语,就像是外婆和你妈妈遇到的遭遇那样。但我不想看到你一个人钻牛角尖了!我是你最好的妹妹啊!你也是我最好的哥哥,看到你独自悲伤,我也不会快乐。」

「我知道你也很关心我,可是我真的无法说出口……」

雪翾愈说愈激动,站起来大叫:「就算是对我也不行吗?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兄妹吧?我连内心最大、最绝望的秘密,都跟你坦白了。为什麽你不能多相信我一些呢?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我把内心的秘密说给你这个当事人听,你还是温柔地对待我,考虑我的感受,特地请假带我去散心,让我更坚强、更坦然。所以我明白了,真正的面对悲伤不但需要有坚强的自我,也可以从中学习坚强,因为它需要我们坦然接受,面对自己的创痛,这些都是你让我明白的道理,现在你陷入悲伤里,我怎麽能弃你於不顾呢?」

「放弃我吧!当初的许诺,是我不能丢下你,所以当你有困难,我一定会帮你。但是你可以不用管我。」

「这怎麽可以?如果我自私地不管你,也等於是让你把我丢下了。你如果不想毁诺,就把你心中的想法都说出来!不管多麽难堪,多麽悲伤都没关系!说出自己的脆弱,也是一种坚强,吴孟鸿,你可以坚强一点,不要逞强吗?」

雪翾气呼呼地说着,眼睛又有了泪。

孟鸿说:「我又把你弄哭了……我怕我说出口,会让你哭得更惨,这样对你是一种伤害。明明……明明都是我的错啊!」

孟鸿抱头坐在树下,强忍着激动。雪翾只是站着,等待他平静下来。

过了一分钟,孟鸿依然一言不发,似乎在整理思绪。

倒是雪翾先开口了:「其实你是想责怪我吧?」

「什……什麽?」

「不用装傻,是表姊的事,对吧?」

「是她的事没错,但我不想骂你,我只想骂我自己,因为就像我说过的,是我的错……」

雪翾说:「你说不出来,那就我帮你说吧!表姊出事的那个晚上,你陪我去台北监狱。如果没有这件事情,说不定你还来得及发现她的异状,或者来得及见她最後一面。可是因为你陪我出门的关系,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

「是啊,我什麽都没做,就让她离开人间了……」

雪翾说:「我知道你很善良,对於不能拯救她,想必很有遗憾;但你又不能怪我,因为我也很无辜。但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你敢责怪我,这样我的心也才会更舒服一点。因为我刚刚说的那些心情,都是我对表姊会有的遗憾。尤其我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比你更有机会抢救她,所以我的懊悔并不比你浅。可是我又知道,自己当天不可能不离开花莲,而表姊的病情已经是累积後的结果了,所以後悔也没有用,希望你也能明白这点。」

孟鸿说:「我明白,可是……我还是对不起她。」

雪翾宽慰道:「是我的错,你可以骂我。」

孟鸿剧烈地反驳:「不是的,这件事是我的错,我说的这件事,不是你说的这件事!」

雪翾被搞糊涂了,孟鸿到底指的是什麽?除了小时候担心亲人安危的模样时,孟鸿鲜少会这麽激动,不免让雪翾觉得内有隐情。

「不是指表姊死前,我们跑去桃园的事情吗?」

孟鸿坚毅地说:「不是的,是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事,让我觉得对不起她。」

「怎……怎麽了?」

孟鸿深呼吸,像是要增加自己的决心和勇气,然後说:「自从姊姊被送到外公家,我就在心中想着,要变得更坚强、更厉害,将来可以照顾姊姊,把姊姊安顿好,而且不让妈妈生气。原本,我都没有忘记这一点,可是……我竟然可耻地变了,渐渐遗忘初衷。让我遗忘初衷的原因就是……你。」

雪翾默默听着,等待孟鸿把话说清楚。孟鸿继续说:

「当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尽管只是小时候的事,我却立刻被你吸引住了。後来知道你对我姊姊很好,我更是对你感激不已,心想着一定要好好报答你,所以许下了承诺。不会丢下你,我不想再让身边的人不幸了。可是撇开报答,其实我只是想要有你陪在我的身边,一起玩,一起欢笑,一起谈天说地。慢慢地,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愈来愈重,相对的,姊姊的身影就愈来愈模糊。」

这时,一阵风吹过山坡,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台湾原住民的口簧琴,高低婉转的声响,排遣人们的寂寞或悲伤,让情感缓缓随着声音渲泄。雪翾隐约察觉到了孟鸿的心理状态,但还是想要让他亲口说完。孟鸿继续说:

「当你留在花莲上学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不用就此分离。尽管长大之後,我们两家的妈妈有一些斗嘴,但我还是希望彼此的情谊不变。当然,我知道这份情谊必须是『亲情』而不是『爱情』,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不容许有超越亲情程度的发展。可是,从小到大,我的眼中只有你,容不下其他人。」

雪翾非常能理解这样的痛苦,因为她是过来人。只是她没想到,孟鸿也有着与她同病相怜的痛苦。

「後来,你向我告白了。那是我梦寐以求,想要从你口中听到的话语,但那也是我最害怕,从你口中说出的话。因为我知道,我非常重视家人,不可能不顾家族的观感,而且我们体内都流着无法相恋的血。万一我们把持不住,生出了一个比我姊姊更不健康的孩子,该如何是好?所以,我只能拒绝你,而且不给自己退路,坚持只能当个哥哥,并遵守儿时的许诺,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为你上山下海,但绝不能爱上你。」

雪翾明白,他是重视家人的,那场告白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但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明白,告白那天,原来孟鸿心中抱持着如此的无奈。

「雪翾,我要拯救家里的问题,照顾身体有障碍的爸爸和姊姊,期盼妈妈能接纳姊姊,还要改善经济的困境,如果可以,我还想要孝顺外公外婆,是他们收留了姊姊,让我无後顾之忧。如果我谈了乱伦的恋爱,不就是触犯了家族的禁忌,破坏我一心想要保护的家族吗?可是……家族的责任,和个人的爱恋,已经在我的心中极度冲突了。在你的身边,我感到煎熬,我愈来愈无法控制自己的爱恋,几乎想要不管家人的情况,带着心爱的人远走高飞,排除一切障碍。」

孟鸿压抑的感情逐渐释放,表情和声音也更激动:「所以,我姊姊过世了。因为我就已经没有把她的幸福放在心上,没有把家族的规范放在心上,只是外表装得很懂事,勉强和你保持距离,其实……其实我的内心早就压抑不住感情了!姊姊的死,是对我的警告和惩罚啊!因为我早就将她抛在脑後,因为我早就,早就……早就喜欢你了啊!」

孟鸿费了最大的力气,说出最痛的一句:「我喜欢你,雪翾!」

雪翾的泪水也终於决堤。

正如孟鸿的心情,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句话。原本以为听了之後会很高兴,但现在听到这句话,只有无尽的悲伤。至少她分得出来,这不是一句交往的请求,而是将内心纠葛摊出来的绝望。

雪翾看着他,好像看到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虚弱,恐惧,充满无奈。

爱情应该是充满美好的情感,为什麽却把他折磨成这样?

雪翾说:「我明白了,你爱我,却又不敢爱我;你不敢爱我,却又要守着当年的许诺,不会离开我的身边。所以你如此痛苦,如此难受,为了一个不能爱上的人,忍耐煎熬,即使姊姊死了,也不能把这种感觉说出来。」

孟鸿第一次听到有人道出他的处境,望着雪翾。

雪翾也温柔地望着他,彷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情绪。他开始流下眼泪,连忙用手遮住眼睛。

雪翾说:「不用压抑,尽量哭吧!我被你拒绝的时候,不也是哭给你看吗?」

孟鸿无法停止哭泣。在心如的葬礼,他都忍住了泪,但那些泪水并未消失,只是等他泄洪,才一口气冲出来。

孟鸿边哭边呢喃:「雪翾……抱我,好吗?」

不带任何激情,雪翾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抱住了他,说:「哭吧!我会抱着你,直到你哭完。不过,希望你能舍弃『因为你在内心偷偷爱我,所以姊姊死了』这种观念。如果爱是一种罪,那我也是共犯喔!因为,我也跟你一样爱着,一样绝望。」

绝望又温柔的时刻里,他们轻轻相拥,流泪,以兄妹的感情互相安慰着,但兄妹之情,偏偏又是泪水的成因。

雪翾想起了,这里就是他们相遇的地方。相遇之後,她的心中有一只饿兽,伸出指爪,想攫取渴望的猎物,也就是他的身体,他的感情。她体内所有的渴望,全部朝孟鸿围拢。因为,在他们还不明白家族或伦理时,就已经站在这里,认识彼此。

如今,她已经明白,这只饿兽是永远也不可能吃饱的。

因为她明白了孟鸿的心,孟鸿不是不爱她,是不能爱她。所以,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了,再怎麽努力也没用。

树影扎根记忆的胸口,她的人从胸口龟裂,逐渐融化。

正如她的名字,雪翾,只能乾乾净净飘散,指爪渐渐融化,嗷嗷的口得不到回应,树下的人影永远不能属於她。

没错,披着这雪制的人皮,她其实只是六亲不认的饿兽,如今独自融化,也是应得。至少她知道,自己曾经如此纯粹、乾净地,去追寻一个不复出现的身影。如果再贪心下去,只会害对方更加痛苦,更加悲伤了。

但是,体内的饥饿又怎麽办呢?

谁叫她要出生,谁叫她要带着这样的血缘出生,饥渴就是活该。

活着,饿兽就会如此饥饿。觅食,对方就会痛苦绝望。

她紧紧抱住孟鸿,说:「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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