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市政府位於一条名字很优雅的马路旁:垂杨路,没有撩水的垂柳,倒是有两排花朵开得火艳红紫的洋紫荆树。
市政府是幢日式改良的洋楼建筑,赵经生如入自家门一样,带着她经过警卫和询问台,直上市政府最高楼层。
「大姑之前是我大伯,大伯之前是我父亲,从我有记忆以来,紫荆市长都姓赵。」他解释道:「我小时候放学就会被接到这里来,在市长办公室旁的小房间里写功课。」
锺爱珍跟着他穿越迷宫般的磨石子走廊,进入市长机要秘书办公室。
看到他们进入,本来忙碌的秘书室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年纪约五十来岁,黑西装黑色胶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走上前:「赵医生,怎麽有空来?」
「我跟市长打过电话了,有点事麻烦她。」
办公室里的四个秘书们面面相觑,彷佛不高兴被临时告知市长意外的行程。
「市长正和环保局长开会,你们到会客室等一下,要不要喝点什麽?」
赵经生帮两人要了热茶,泰然自若地坐在会客室里。
锺爱珍忍不住问他:「赵家现在除了市长,还有谁从政?」
「堂哥是议长,姑丈是警察局局长,我妹妹,丽生,是立法委员。」
「那你呢?你怎麽不从政?在这里当了那麽久的医生,你的人缘应该很不错才是。」
「我当过一任的市议员,但个性不适合,当得很痛苦,这大概是我和江城合得来的原因,我们宁可喝喝茶谈谈艺术文学,要我去分析健保法、都市计画、教育改革什麽的,光听到标题就让我头脑打结,站在群众面前话也讲不好,况且,政治说来说去,就是利弊的权衡,有利必有弊,和对错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我最难适应的地方。」
她想了会,试着理解他所说的。「所以基本上,你相信事情有对错?」
他摇头,淡然道:「我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当然知道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我的意思是,从事政治就必须接受,你相信的道理可能行不通,因为这里面牵扯到执行和策略,到头来,只能迁就相对多数人的利益,而这还是比较理想的情况下才能办到的。」他喝口茶,接着说:「江城有句名言:政治把人变成现实需要的样子,而艺术却把现实变成人想要的样子,我想没有更贴切的方式来形容我的感觉了。」
「你和江城到底是…」她的问题被突然走进来的紫荆市市长打断。
紫荆市市长赵君仪,赵波的么女,掺杂银丝的头发和微胖的身材,俨然一副慈祥奶奶的模样,早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但脸上却不见疲惫老态,脸上带着热力十足的赵家招牌笑容,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有活力许多,此刻她正按耐着上个会议里余下的不愉快情绪,接待着这两个意外的访客。
赵家子女里,她最偏爱经生这个侄子,更胜於对自己的五个子女,她常想,赵家人血里留着两种血液:实作家和理想家,大哥振寰和侄女丽生属於前一类,而经生和她则应该是第二类,要不是二哥赵振嘉出事,她是永远不可能踏入政治,而应该会全心投入在诸罗文史工作室,或是木之艺廊上。
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支持成立木之艺廊,除了父亲赵波的作品外,她个人也收藏了许多现代和当代艺术作品,每当工作上不顺心时,只要站在一件艺术品前,立刻能忘记那些烦心事,每件作品,都是个独特的宇宙,她可以进入里头流连忘返许久而不厌烦。
经生正介绍着身旁亮眼高挑的女子:「锺爱珍,锺振兴老师的女儿。」
她用两手握住锺爱珍的手。「锺老师身体好一点了吗?我许久没见到他了。」
「还是老样子。」锺爱珍轻描淡写地带过。
「我好像听说木之艺廊有意帮锺老师办展,不是吗?」见到经生对她肯定的点头,她热情地对锺爱珍说:「到时我一定送花蓝去祝贺,紫荆市近年来,像锺老师这麽杰出的艺术家不多了。」
锺爱珍似乎并不热衷於这个话题,她给经生投去一个眼色,经生轻咳了下後开口问道:「姑姑,我们想看看爷爷留下来的手册,方便吗?」
「手册?市场上有变动是吗?」那本手册列为赵家最重要的传家之宝,也是未来的赵波基金会得以建立监定和公证服务的关键,手册锁在紫荆文史工作室保险箱里,只有她知道密码,平常只有赵波作品在市场上有流通时才会开启,方便江城加注每幅画的下落,怎麽这次是经生要求看手册呢?
她注意到侄子看了锺爱珍一眼,彷佛在徵求她的同意,得到对方的点头示意後他解释赵波赠画给锺俊义的怀疑。
她皱起眉头,问锺爱珍:「锺俊义…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锺爱珍主动说:「或许你听过小林正义?」
「小林…没什麽印象,我不懂日文,或许用日语发音能想起些什麽,可惜江城现在人在台北。」
「就是江城建议我来找市长,他说手册里或许有些线索。」锺爱珍眼里出现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热切。
赵经生帮腔道:「江城怀疑送给锺俊义的画,有可能是不知下落那几幅其中之一。」
「这样啊,我明白了。」这几年来江城找回好几幅画的下落,说来惭愧,赵波的子孙对赵波所处年代的历史和艺术环境了解,还不如江城这个外人,这也是为什麽赵君仪大力向家族耆老推荐,由江城担任未来的赵波基金会负责人的主要原因,
她看着锺爱珍,这女子脸上的神情,让赵君仪莫名的感觉熟悉,她恍惚地想,锺爱珍神似某个记忆久远的人…
「好吧,我还有几个会议要开,等结束以後,我带上手册和你们到木之会合。」
经过江城的讲解,重新站在赵波画前,锺爱珍彷佛有了全新的视野,在木之艺廊的後室里,观察着最大尺寸的一幅裸女油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这幅名为「苏醒」的画被立在展览间正中央,斜斜面对着入口,裸女微侧着躯体,伸懒腰的姿态,彷佛主掌着这个空间的空气流向,极其轻薄通透的油彩厚度,适当表现出女子身躯的立体光影,笔刷灵巧地重现当时的光线氛围,甚至连空气中的浮尘都清晰可见,让人有错觉女子大梦初醒的娇憨呵欠,正温柔地吹在观看者脸上。
她想起江城对裸女系列的评语:比一般人想像的还深刻。
此刻她终於能具体说出深刻的原因,那是画家对模特儿的浓烈情感,激情的注视,和强烈的占有慾,这些情感经过不可思议的压抑,用极其云淡风轻的方式,隐藏在画作里的线条、光线、构图里。
就拿这幅裸女刚睡醒的画来说吧,她几乎可以重见当时情境,画家在模特儿身边,憋住想唤醒她的心情,按耐着奔腾的激情只为了等待她苏醒的时刻。
通常看一幅人体写生,锺爱珍只能从技巧和背景上分析一幅画,然而这是首次,她可以单凭感觉而体会到价值的画。
「那是爷爷去世前的最後一幅画。」赵经生的声音将她从画里的世界里拉回现实。
她微喘着气,看着走到身旁的他:「最後一幅?」
「那天军队派人到家里来带爷爷去机场谈判,车子都到门口了,爷爷硬是要求对方等他一个小时,让他将这幅画完成。」
「谈判的结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