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干。」锺爱珍拨了拨头发,乾脆地拒绝。
他们坐在江城的办公室里,面前摊着一本画册,户外大雨稍歇,室内光线昏暗,隐约的沉香让气氛十分沉静,她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更是低廻不去。
江城意定神闲地坐在她对面。
「你们这些人怎麽回事?尽塞些莫名其妙的事给我做?我可不是回来渡假的,在这里地方多耗一天,都不知道错失多少生意,要我管这个小艺廊,办不到!」
他挑眉看着这女人,只要有她在,空气和光线似乎都活泼起来,这效果到底出至何处?
锺爱珍的卷发高高束成一个俐落的马尾,露出线条刚毅的脸部线条,两个大圆耳环修饰了不怎麽女性化的线条,她今天穿了件全黑的洋装,即使不喜欢他碰她,却仍然挑了无袖的衣服,露出最性感的肩颈线条。
她很习惯藉由自己的穿着打扮制造想给人的印象,而她今天的装扮,很明显想让他知道她不受他摆布,但又若有似无地想吸引他的注意力。
昨天在雨後的院子里,她舔着嘴唇说出的那句话彷佛在这个沉静的空间回响着:<fontface="标楷体">没有比在刚下过雨的草坪上做爱更令人兴奋了。</font>
他怀疑这世界上有画笔能跟上她的表情变化,至少他的笔总是慢一步,来不及捕捉她当下的反应。
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知道这女人没办法用静态的方式被表现,她灵动的表情和婀娜多姿、深具个人风格的动作,那不是靠光影和布局能创造出来的,那股天生的吸引力,来自这个女人本身,由内而外散发的生命力,而这股生命力顽强而生动地拒绝被固定下来。
他感受到初遇赵波的裸女时相同的震撼,那时在东京当代美术馆里,他全身无法动弹,脑子里充满疑问:赵波是怎麽办到的?他是怎麽将那女子的灵动,封存在画布里?
多年来他一直在画面里的光线和线条表现技巧里深究,直到遇见锺爱珍这女人,他才明白重要的不是赵波的技巧,而是他画里的那女子,锺爱珍证明,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是文字和复杂的艺术表达不出来的,偶尔在音乐里和某些不明所以的艺术作品里,用隐隐约约、稍纵即逝的方式向人展现,使人产生刹那间的共鸣和感动。
他想把握住锺爱珍的每个情绪、想法、动作,这个冲动让其他所有人事物都成为使人厌烦的存在。
他必须挖掘出更多更深的锺爱珍,那个她极力隐藏的自己。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江城懒懒地回答:「听到了。」
她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别浪费时间了,要我来木之艺廊干嘛?今天不画画?我可先跟你说清楚,不工作是你的问题,你还是得依约翻译两页笔记。」
「今天天气不错,我或许会翻译更多。」
她偏头看向窗外灰扑扑的天空,天气不错?她摇摇头,不想浪费时间捉摸这人奇怪的逻辑,她把锺俊义的笔记拿出来,翻开昭和十八年那页。
江城却将笔记移开,要她看着摊在桌上的画册。
「这是秋田俊一的画册,摺角的几页是他在紫荆市那段时期的画作。」
锺爱珍脸上发出光芒,仔细观察着他所指的页面,画册里的说明全是日文。
「翻译一下吧,这幅画名是什麽?」
「诸罗友人。」
「诸罗社那个诸罗吗?」
他点头。「诸罗是紫荆市的古名。」
锺爱珍脱去高跟鞋,直接坐到地板上,鼻子贴着那幅画,眼神在画里讨论的激昂的人脸上梭寻,秋田俊一果然是写实派的高手,人物表情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表现的活灵活现。
其中一幅画里,一群年轻人围着一张黑色八卦桌谈论着事情,桌上放着一份报纸,有人举手,有人手指报纸,在这个缜密的构图里,却安插了一个游离的人物,两手放在身後,目光不跟着众人看向桌上报纸,却直挺挺的固定在人群中心的人物脸上。
她手比着那个游离份子。「那是谁?」
江城平静地叙述:「有人考究过秋田的这幅画,这个人有个日本名字:小林正义。」
「小林正义是我爷爷的日本名字,他那时在公学教日文,日本化比一般人深。」她很得意自己还记得点家族历史。
他点点头。「那就对了,你再看看後面几幅图。」
接下来的几幅图画,表现的都是同一批人,或在室内、或在大自然里,总是热热闹闹高谈阔论的气氛,而秋田画里的小林正义,却一直和这群人保持着距离,静静地看着中心人物。
「正中央这人是谁?」她比着画册问。
「那是赵波。」
她抬起头来,瞪着江城。「我爷爷和赵波…」
「有几篇文章,探讨秋田画里的小林形象,总是游离,看起来对讨论话题陌不关心,一些艺术评论家认为秋田藉这个形象表现一种和政治现实抽离的视角,这也是秋田的作品之所以珍贵的原因,人们认为他刻意在写实画风里镶嵌了浪漫的情怀。」
「浪…漫情怀?」她怀疑问道。
他看着她,语气肯定地说:「有人相信,小林爱慕着赵波。」
「爱慕?」
「同性之爱在艺术家的圈子里并不奇怪。」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有如炸弹般炸开。
她推开画册站了起来。「我爷爷爱着赵波?你疯了吗?他那时才跟我奶奶订婚,两个人後来还生了七个孩子哪!」
他背靠着椅背,淡然道:「你记得昨天翻译的东西吧?『娶妻不若习画』,锺俊义从一开始对要娶的女人就没兴趣。」
她回想起爷爷为了娶亲,花了两年盖新房,但是今天早上母亲却说那根本就是个只有四面墙的房间,那时生活再怎麽穷困,盖一个房间也用不到两年吧?难道那是爷爷拿来敷衍急着想要他订亲的家人的藉口?
无论如何,祖父有断袖之癖,爱恋着赵波这点就是让她不自觉心生抗拒。
昭和十八年的记事里,除了新房终於落成,没有任何可疑的线索。
昭和十九年里记载着,锺俊义和旧社林氏订亲,这一页里有个令人生疑的句子:赵兄喜见林氏,於乎订之。
难道爷爷找赵波一起去旧社看奶奶,因为听从赵波的意见,终於接受和奶奶订亲?
她将心中的怀疑说出:「既然不喜欢女人,爷爷又何必答应订婚?」
「锺俊义亲近诸罗社的目的是赵波,但他毕竟不是艺术圈的人,那个年代,要顺着心意,承认喜欢的是男人,恐怕没有那麽容易。」
她摇摇头。「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光凭秋田俊一的画,很难让人相信。」
「事实如何很重要吗?」他冷冷地说:「你想找的是画,而不是搞清楚家族历史。这个猜测正好给了赵波赠画给锺俊义的理由,不是吗?」
她这才从抗拒相信的事实里清醒,对呀,她要找的是画,管爷爷喜欢谁?
「你这麽说的意思是,赵波也…喜欢男人?」
他拉开一边嘴角。「赵波是个艺术家,一般人的喜好定义在他身上不管用,他短短的一生里只结过一次婚,生育三个小孩,但是从他写过的文章里,可以看出他对朋友的重视和亲近,超越家人。」
「你为什麽说赵波有送画给我爷爷的理由?」
「赵波对朋友很大方,所以才会这麽受众人推崇,但是只有非常亲近的人接受过他的画,这点,从手册的记载可以看出。」
「我能看看手册吗?」
他眼里闪着光,彷佛早料到她迟早一定会问这个问题。「手册不在我这里。」
「赵波的画不是归你管理吗?手册怎麽不在你这里?」
他耸耸肩。「那本手册比赵波任何一幅画都值钱,我毕竟不姓赵,他们不会把那麽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她翻了翻白眼,难道这家伙就是不能有话直说吗?「那麽我得找谁要手册?」
他的回答是:「紫荆市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