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城畫蹤 — 第一章 離家的山蝶歸來 3

她一语不发地握着方向盘,速度飞快地超越挡路的车辆。

「开慢点,这里不是国外,省道速限七十,机车一大堆。」

她调整排挡杆,降为四档,不耐烦地说:「这人到底会不会开车呀?连五十都不到!」

感觉到母亲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她知道母亲的脾气正蓄势待发。

「不如我问一下黄主任,有机会的话让你到学校去代课。」果然,李书平说出忍了一天的话。

锺爱珍翻了个白眼。「我才刚回来两天,你能不能饶了我?」

「你奶奶的丧礼日子看在两个月後,你刚也看到你爸那个样子,什麽时候要有变化很难说,与其飞来飞去谈你那些生意,不如代课两个月,你是国外硕士毕业,我想没有问题的。」

她呼出憋着的气。「说到这个,哪有人死了一个礼拜还不能下葬的?什麽日子那麽了不起,非要等两个月?」

「今年好日子不多,最主要还是要等好风水的墓地,得等人家整好地,咱们才能安葬不是吗?」李书平的语气像在教导小学生道理似的。

锺爱珍喃喃念着:「没见过这麽夸张的,在国外顶多一礼拜内就下葬,看什麽日子风水的…」

李书平不管女儿的碎念,语气不容反驳:「代课的事你考虑一下,你待在家里可以帮忙整理一下奶奶的东西,老人家喜欢收藏一堆陈年破烂,她那个房间阿,我都懒的进去收拾,还有你祖父和你爸的一些画,你比较懂,看看有没有哪些有价值的东西,看是要留给你叔叔姑姑们,还是卖一卖。」

听到这里,她的耳朵竖了起来。「奶奶留着爷爷的画?」

锺俊义是当年村里的小学教师,她小时候听大人说过爷爷没课的时候除了耕作家族的公田之外,就喜欢涂涂画画,但是她却从没看过爷爷的画作。

「和你爸爸的画全混在一起,我也分不清,所以才让你帮忙整理。」

她父亲锺振兴的画,她倒是熟悉的很,他擅长风景写生,从学画开始就以临摩全国最有名的大画家赵波的画法为志,得过几次国内次要的美展奖项,但缺乏原创性,加上画风保守复古,配合不上当代艺术的潮流,以专业画商的眼光看来,那些画只能算是消遣娱乐,给亲友收藏还可以,想卖钱,不可能。

她试着想像爷爷的画风。

「拿来当奶奶遗照的那幅画,会不会就是爷爷画的呀?」

今天早上灵堂上挂起一祯十号人物油画,叔叔说是奶奶的遗言里要求要用这幅半写实半写意的画像当遗照,画里的奶奶恐怕二十岁都不到,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怎麽形容呢?漂亮?不,那是一种言语无法说出的气质,带点娇羞和妩媚的少妇画像,她知道祖母年轻时是美丽的,至少大人们都这麽说,还说那些姑姑们没有一个遗传到奶奶的外貌,他们家好像就是这样,专挑坏的基因遗传下去,像她,就没遗传到母亲的纤细娟秀,长手长脚的大骨架,要不是靠注重饮食和运动保持身材,很容易会臃肿的像头大象,她常听到和自己有关的形容词是亮眼和性感,什麽气质啦秀气啦,这些形容词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怎麽听说那是你爸爸画的,说是年轻时的练习作。」

听母亲这麽说,她偏头想了下。「那是他开始学习赵波风格之前的画罗?」她不禁觉得可惜,照那幅肖像看起来,父亲画人物画是有点天份的,只可惜後来中了赵波的毒,坚持只画风景写生。

「画的事我不懂,对了,他之前的校长提过帮他办个画展,木之艺廊可以出借场地,你大哥大嫂没时间管这件事,你有时间不妨去和他们谈谈。」

「木之艺廊?」

「赵波家族开的艺廊,在大雅路上。」

「这件事要找谁谈?」

「赵波的孙子,赵经生医师,他是木之的老板。」

是错觉吗?她怎麽觉得母亲的眼神闪躲,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父亲那些画,有艺廊和学校愿意帮忙举行画展,不是件好事吗?

进入祖母的卧房,锺爱珍才明白母亲说的话,这哪是房间呀,明明就是垃圾堆!通铺风格的床上,除了一人床位的床垫之外,到处塞满大大小小的鞋盒和饼乾盒,能悬吊的地方都挂满塑胶袋和麻布袋,连床架下,墙上的架子上,到处充满这些没有价值的陈年旧物。

她花了一整天,把所有东西全搬到後院丝瓜棚下,净空房间,打扫乾净,接着又花了两天功夫,丢弃九成的杂物,诸如丧家发的毛巾、无用的老人会纪念品、杂志报纸、花样严重过时的布料、所有老祖母级的衣物、好几箱作寿的碗盘…像发泄过剩精力般,她一头栽入那堆除了回忆之外,毫无价值的垃圾山。

傍晚时分,江婉玉从安亲班接回小孩,煮晚饭前踅到後院,探看这几天忙着清空祖母房间的小姑。

「怎麽样,都丢得差不多了吧?」

锺爱珍却动也不动的,埋头翻着一本陈旧的红皮小册子。

「爱珍?」

「啊?」锺爱珍终於抬起头,眼神有点涣散,看进嫂嫂关心的眼神。「喔,你回来啦?」

江婉玉拿走她手里的册子,好奇地翻着:「看什麽那麽入神呢?」

那是本按年份逐页纪录的笔记,起始的年代是昭和十六年,中间改成民国,最後一页标示的年代是民国八十年,每页只有简单几行字。

「这是什麽阿?都是用日文写的。」

「好像是爷爷的笔记,你看每个年份旁边都寄录收米几斗,易多少钱,这是耕作的纪录。」锺爱珍拿回笔记翻给她看:「你瞧这上头的汉字:夏点点几百斗,冬点点几百斗,不是耕作纪录是什麽?」她用点点点来取代不懂的日文。

「爷爷留了这本笔记,奶奶怎麽都没说呀?」

「说了也没用,这又不值钱。」锺爱珍将手册丢到一旁。

江婉玉将它捡拾起来,拍拍上头灰尘。「我拿给妈看看,她搞不好对家族史有兴趣。」

她耸耸肩,继续在杂物堆里翻找。「随便你,但我觉得妈对锺家历史不会感兴趣的,你说,爷爷既然是画家,怎麽没留下画作呀?」

江婉玉还是兴致高昂地翻着手册内容,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听你哥说爷爷只是当兴趣画画,又不是真的画家。」

锺爱珍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把夺回那本手册。「搞不好爷爷在册子里纪录了画过些什麽。」她偏头思索道:「昭和十六年是西元…」

「西元一九四一年。」大学念历史系的江婉玉立刻回答。

「嗯,爷爷那时应该是二十出头,大家都说爷爷年轻时画画,应该是他到南洋当军夫之前开始学画的,从开头几页看起就知道啦。」

她从第一页翻起,在纪录者龙飞凤舞像蝌蚪一样的日文平假名中困难辨识着,好几行才出现一两个汉字。

翻到民国三十七年时,那页赫然出现四个汉字:赵波赠画。

赵波?!

她猛然站了起来。

「你怎麽啦?」江婉玉瞪着她。

锺爱珍喊了出来:「爷爷认识赵波?」

嫁进充满文艺气息的锺家,江婉玉多少认识一些艺术史,对国内美术史上顶顶有名的赵波,她自然不陌生。「这有什麽好讶异的?赵波不就是紫荆市的人,那个年代,画家的圈子又不大。」

锺爱珍摇摇头,激动地说:「赵波送过爷爷一幅画!」

「是吗?」江婉玉还是不明白这有什麽好惊讶的。

锺爱珍捧着那本笔记,在瓜棚下大步来去。

「赵波作品的行情价,假如是紫荆公园那一系列的油画,之前在香港苏富比曾经拍出六百万美金的天价,蓝潭湖畔那一系列的水彩画,也有五十万以上的价钱。」锺爱珍的脑筋快速地转动着。「像这种朋友间的赠画,恐怕是简笔素描,纸本作品得看保存状况,我得问问拍卖行估价多少…」

江婉玉笑了出来,伸伸懒腰。「画都不知道在哪里,怎麽找人估价呀?」

锺爱珍看了她一眼,带着着坚决的神色,回国这个礼拜以来偶尔露出的颓败神色全消失了,脸上彷佛发着光芒。「我得找出这幅画,婉玉,这件事情你谁都别说,等我找到再说,行吗?」

走进厨房前,江婉玉送回来一句话:「我啊,才不相信奶奶收着大画家的画呢。」

她追上前。「婉玉!」

「好啦好啦,我谁都不说,可以吧?我看这下,那堆垃圾突然间变成宝贝罗?」

「除了我,谁都不准碰奶奶的东西。」

江婉玉大笑出声,锺爱珍直爽的性格还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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