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城畫蹤 — 第一章 離家的山蝶歸來 1

踏出家乡机场那一刻,她骤时感到呼吸困难,太多年没接触亚热带海岛的湿热空气,竟然失声了。拦下一辆计程车,万般困难地让司机理解她的目的地,接着就瘫在车後像个泄气的气球。

至少,这一趟车钱她还付得起,她苦涩地自我嘲讽。

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输了。

暴风雪之後,经济的暴风雪才真正抵达艺术市场,一年前美国次级房贷危机引发的全球金融风暴,无可避免地触及塔顶富豪专属的奢侈品市场,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早在俄国人留下呆帐那个烂摊子时,她就应该警觉抽身...

经历过布鲁塞尔枯等的周末後,她还心存侥幸,认为即使失去了达文西的独家经纪约,但拥有和马文这个顶级藏家的关系,比起无数的竞争画商,她依然占着优势。

好不容易等到二月初,终於和马文见上面,他不无惋惜地说:「过去这半年,光是在股市,我亏的钱都可以买十幅达文西了。」

她试着用「市场过几年总会好转」的说法来安慰马文,强调这幅达文西可是艺术投资百年难得的机会,她甚至保证可以为他跟画主争取至少三成的折扣。

真正让她明白大势已去的,是他接下来的回答。

「问题是,我不再有能力收这幅画,宝贝,不怕你笑话,我的公司最近正在争取老好人欧巴马的联邦辅助金。」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其他画商面对这稀世之宝,也是一筹莫展,这颗好不容易被她从沙砾中挖掘出来的珍珠,面临了有价无市的困境,偏偏堡主却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降低底价,本来嘛,他有什麽好损失的?当年也只付出相当於一瓶好酒的价钱买来的画,不是吗?

就在此时,家乡传来的消息,给了她一个还算得体的藉口,退出这个陷入胶局的战场。

「我祖母过世,我得暂时离开法国一段时间。」

坐在计程车後座,她不自在地挪动着身体,回想起离开巴黎前的事情,让她心情沮丧,无法忘怀这次回乡实质上是为了逃避破产的难堪,而不是为了奔丧。

就算为了家人回来,与其说是为了生疏的祖母,毋宁说是为了父亲。

锺振兴是个一生都不得志的艺术家,逢人便说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培养了女儿的艺术监赏能力。十几年来经历一连串中风,导致不良於行,言语困难,在少数几次的返乡之旅里,锺爱珍觉得父亲正渐渐忘记所有人,忘记她,又或者,是她不再认得他。

每次看着痴痴呆呆的父亲,她必须提醒自己,这不是只要手握彩笔就神采奕奕的父亲,更不是那个可以和她聊上一整夜贯穿古今的艺术史理论的父亲,这只是一付,没有了灵魂的躯体。

探完亲回法国後,她总觉得像逃难般,回到熟悉的工作,让忙碌压抑下心底那个多愁善感的孩子,那个软弱的锺爱珍。

哥哥在电话里说祖母弥留那几日,本来就有糖尿病的老毛病,父亲状况一直不算稳定,或许是感知到什麽,在自己母亲过世那一天,甚至因为肝昏迷而住院,出院以来血糖一直控制不住,也因此导致不少并发症。

这些消息传来时,锺爱珍和马文的周旋正进入最後阶段,这些现实人生的问题反而显得不真实,她拒绝消化电话里的讯息,试图用「父亲还能更糟吗?」来自我安慰,关闭可能的焦虑担忧。

她的思绪回到窗外的景致,中部乡间的景观渐渐出现在车外,铁皮屋搭盖的工厂,纷乱的养鸭场,成排的贩厝,和大片田间凭空冒出的几幢「农舍豪宅」。车子下了高速公路,进入她成长的小城,一个通往着名观光山区的入口城市,人行道两旁的洋紫荆花迎入眼前,她这才终於感觉回到这个以紫荆花为市花的家乡。

压下鼻酸的冲动,她喝责心里那个没用的孩子,戴上强硬的面具:不论是父亲或祖母,反正早就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了,何必虚情假意,假装这一切对自己有多大意义?

计程车门刚发出关上的闷响,红漆斑驳的大门应声打开,她的大哥,锺志豪踏出门槛,接过她手里的两个大行李箱。

「累不累?」他问。

她比比自己的喉咙,粗嘎地发着气音:「哑了。」

他皱起眉头,边领她进屋边喃喃念:「太久没回来,水土不服呀?」。

锺爱珍跟在身後观察大哥,发现他变胖了,宽广松垂的腰腹,略为稀疏的头发,昔日温文儒雅的青年,现在完全变成一付中年男子模样。怎麽会纵容自己弄成这样?她在心里批判。

父亲即使卧病十几年,毛发还是茂盛乌亮呢。

对照起来,锺爱珍一身俐落的名牌套装,出机场前,特意在洗手间重新画好无懈可击的妆,她的外表不只和自己大哥相差甚大,和这朴素的房子更是格格不入,尤其里头还零零乱乱的,正布置着灵堂呢。

嫂嫂李婉玉带着两个孩子出来迎接她,老大皓杰出生时,锺爱珍曾经回来探望,老二,叫什麽来着?皓然?老二出生时,她人在美国谈一笔交易,既然错过了生产,後来也就没特别理由回来,所以她根本上就没见过这孩子,他们现在都长这麽大了?

「叫姑姑。」李婉玉命令孩子。

「姑姑。」孩子们异口同声道。

她勉强挤出笑容,跟嫂嫂点点头,心底微微诧异,连李婉玉也变成中年妇女体型,拥有比少女时期粗了一倍的腰,和粗壮的手臂,不施脂粉的脸色枯黄泛油光。

犹记得自己高三时转入一般中学,那一年里她勉强只交到婉玉这个朋友,因此时常约了周末一起出游,後来上了同一所大学,锺爱珍和大哥感情亲近,自然而然的,好友李婉玉对锺家大哥也不陌生,李婉玉出社会後跌跌撞撞经历过几段感情,最後在爱珍出国的几年後,正式和锺大哥交往。

一般人应该会很兴奋,至少会想探问好友和大哥的交往细节吧?可惜锺爱珍那时远在法国求学,新生活、功课、约会占据她全副精神,身边围绕的朋友们,各各感情经历精彩刺激的像电影情节般,她哪有耐心聆听李婉玉那些扭扭捏捏的,我爱你你爱她她不爱你,令人打呵欠的爱情?

李婉玉接过她手中最後一个行李箱,柔声问了和丈夫一模一样的问题:「累不累?」

「习惯了,你呢?」她用沙哑的像老头的声音回答。

李婉玉不自然地拨拨头发,好像很久没听到这个问题了。「嗳,还不是老样子?皓杰、皓琳都上小学了,不用盯那麽紧,我轻松不少。」

所以老二叫皓琳,锺爱珍在心里默念三次那个名字,但愿明天醒来还记得。

「妈呢?」

忙着将她行李抬往二楼房间的大哥回答:「去看爸了,自从出院以後,他精神很糟,好像感觉到奶奶过世的样子。」

锺爱珍依稀记得曾在电话里听到大哥提过,父亲昏迷醒来後,本来半边瘫痪的身体,变成了全瘫,家里实在照顾不来,只好送到城郊的安养中心。

她想起来了,大哥当时是这麽说的:「在机场附近,开车过去只要十五分钟,那里环境不错,价钱也比请个外劳在家里划算。」

她不觉得这有什麽好特别解释的,本来家里就没有照顾病人的设备,更何况,总不能让瘦弱的母亲,照顾高大沉重的父亲的道理吧?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娱乐呀,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别人,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她完全没想到,以她当时的经济能力,可以帮这个从小就疼爱、偏好她的父亲,做更好的选择,例如请全天候看护在家照顾,将一部分的房间改装成病房,这些只需要花钱就能做好的安排。

锺家一向是遵循传统的,长男和长媳就该负起责任,照顾全家,而排除在遗产名单之外的女儿,也同时可以自外於这些责任,没有人要求过锺爱珍出主意,或是为父亲另做安排,於是她也就乐得轻松,在巴黎过着和家乡这个小城,天壤地别的生活,去国十二年,总共只回来过三次,每次都只待两个礼拜,就因为顺便在亚洲其他地方安排了行程,而匆匆离去。

对锺爱珍来说,充满奥斯曼建筑和露天咖啡馆的巴黎,还比这个灰扑扑多雨的山城更像家,说着法语,而不是带着南部腔调的国语,反而更让她习惯,也更能掌握想表达的东西。

往床上丢下三大箱行李,一个橙色柏金包,脱掉ChristianLacroix的外套,她无比悲惨地想:回家了。

对一个破产,不再负担得起巴黎市区一房一厅公寓的女人来说,这里才是她的家。

她实在,恨透了输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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