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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哭,也没生气,只有李锺祺摸摸鼻子,自己来跟我道歉。但其实他是可以不必低头的,因为故意不署名,本来就是我恶作剧的点子。布了一个局,人家没踏进去,那也不是对方的错,只怪我高估了他的记忆力,如此而已。叹口气,吃着面包,天台上的风变大了些,整大片的云层覆盖了全台北的上空,雨要下不下,只有凉风阵阵。据说是冬末初春的最後一波锋面,气温会掉个几度。等三月底应该就可以正式进入春天了。
「这麽孤单,一个人吃饭呀?」我坐在架起水塔的那个小阶梯上,还没吃完面包,旁边的门被推开,刘子骥走了出来。
「果然又是你!」我皱眉头,昨天发生这种事,今天就遇见他!正想走人,结果他却急忙把我叫住,还说要介绍朋友给我认识。说着,手一比,一个很漂亮的女孩跟着也走出来,她还没弄懂究竟发生什麽事,但我已经先说了:「妹妹,你听着,本饭店是个制度优良、分工细腻的公司,在连锁饭店的业界算是非常有声望与名气,能在这里工作,是很荣幸的一件事。不过呢,你可得千万小心,因为即使是这麽现代化的地方,我们还是不免要讲究风水或八字之类的。你可不要嗤之以鼻,真的,有些人你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千万别靠太近喔。」
「是吗?」小女生看来不过二十岁左右,还有满脸的青涩雉气,听我这麽一说,脸上立刻露出恐慌。
「绝对没错。比如你旁边那个男的,你看你看,」指着刘子骥,我说:「这个男人就是典型的范例,他来这里之前,我的人生都非常顺利,一切都朝着光明的方向,元气十足地在前进着;他来之後,我的挫折开始变多,每次一跟他聊天,不用两天就会出事,搞得我现在感情不顺利,工作也不顺利。」
「不要这麽缺德吧?」他哭丧着脸:「我只是想追你而已呀。」
说是狼心狗肺,还真是一点也没有侮辱了刘子骥。等那个小女生落荒而逃後,他就又变回了原本潇洒自若的他,点了香菸,倚着栏杆,问我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都是烂事。」不想提自己的状况,我反而问他刚刚那又是什麽情况。
「我们公关部新来一个小女生。」他耸肩,问我觉得如何。
「很漂亮,但看起来做不久。」我说这一看就知道是刚毕业的,要在公关界打拼,没有一点老成练达的眼光跟器量,只怕很快就撑不住。
「放心,我会好好带她的。」刘子骥骄傲地说。
「别把人带进了不该带的地方就好。」而我叹气。
「那就看她自己罗。」笑着,他说:「这年头哪,没有什麽非得是什麽的,就像你说的,谁也不晓得她可以在这公司待多久,既然这样,那我要不要倾囊相授,就变成值得考虑的问题;但如果有了不一样的关系,彼此产生了超越同事之间的情谊,也许状况就又完全不同了,或许我就会因此而尽力协助她,甚至也把自己的客户介绍给她,对吧?」
「说得轻松自在耶,这麽玩世不恭的样子好吗?」我苦笑。
「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只是在找一个停靠的港口而已,不要计较太多,就会让自己好过一点。」他耸个肩,把菸抽完,准备离开时,又回头对我说:「当然了,过尽千帆皆不是,你始终都是我的最爱,真的。」
「滚你的吧。」然後我就笑了。
我连小女生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被找来参加迎新会了。公关部一向只收俊男美女,有美女的聚会肯定不怕没人参加。我猜居酒屋的老板一定很喜欢公关部的人来这里,因为他们总是呼朋引伴,而且人数只会愈来愈多,多到老板笑得合不拢嘴。
最近有很多喝酒胡闹的应酬活动,老实说还真有点受不了,但偏偏又都是推不掉的,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上。李锺祺坐在我旁边,也是一脸憨獃,他大概比我更累,因为整天几乎都被爷爷使唤着出去跑腿,到了晚上才回来,马不停蹄,连休息都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後,急忙忙又赶来聚会。
这些爱起哄的家伙,特别把已婚的,或者已经有固定交往对象的人分列成一边,其他所有单身的男女则在另一边。我们这位新人一脸茫然,只能坐在主位。刘子骥率先敬酒,然後就对小女生油嘴滑舌了起来,说她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陪着师父坐到死会者的那一边去。这一说立刻又引起譁然,大家开始纷纷笑闹,已经有人举杯要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看,还好有我,不然你也只能坐在对面,而且瞧你一脸苦闷的样子,整晚大概也没人找你聊天,最後就只好孤零零地一个人喝闷酒了。」小声地,我对李锺祺说。只是本来我是带着玩笑口气的,没想到他却非常认真地回答:「万一要是这样,那我就直接回去了呀。」他也把音量压低,「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嘛。」
我说这恐怕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一件事往往需要好几个部门彼此配合支援。跟大家打好关系、培养交情绝对是必要的,所以想不来也不行。他叹口气,说这就是他不喜欢在大公司工作的原因,真正忙活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下了班,还得跟大家一起这样鬼混。我知道他的感受,但却无法改变,只能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酒酣耳热中,行销部过来与会的这些女人们当然也不会放过李锺祺,果然问起了我们交往的过程。那些其实她们早就知道的一切,现在非得要由男主角亲自再描述一遍不可,而且每个人提问之前,都先敬他一大杯,挡也挡不掉的酒,让李锺祺喝得面红耳赤,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不善酬对的他根本招架不住众多娘子军的犀利攻势,没几下就被灌得头昏眼花,完全败下阵来。我赶紧跳出来帮忙,企图帮他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可是话匣子一开之後,她们又怎麽停得下来,乱烘烘地闹了一整晚,最後不但我也喝得醺醺然,李锺祺更是宣告投降,他先去厕所吐了一回,然後又在走廊上差点跌倒。
「这麽快就不行了?装的吧?」已经是人妻的阿娟不改豪迈本色,斟满一杯啤酒,递到李锺祺面前,硬是要他接过。见李锺祺一脸为难,她还不饶人,问说:「怎麽,不肯喝是吧?有这麽漂亮的女朋友在旁边陪你,更应该表现男子气慨才对呀。」
「所以他可能心里在偷想前女友,才会不买现任女友的帐?」跟着方糖凑过来补上一句,但这句话不说还好,一出口,我看见李锺祺的脸色一变。
「看,肯定是!都说旧爱才是最美,糟了糟了,这样不行喔!」然後阿娟更进一步,最後果然逼得李锺祺只好仰头一饮而尽,但这也就是他的最後一杯了,喝下去不到五分钟,他已经整个人瘫倒在我的怀里。
「这男人的酒量不行,要多锻链啦。」在一旁看好戏的晓宁也已经醉了,可是却还指着李锺祺说。
「人家白天辛苦上班呀,现在还要被折磨,你们也未免太狠了。」方糖笑着说:「看,现在醉成这样,回去跟死鱼一样,要怎麽办事呢?」她这一说,一群人立刻又大笑了出来。
我觉得这些玩笑话都还好,甚至也可以陪着大家一起开心,然而真正的问题,是散场後才开始。李锺祺眼看着不醒人事,我们一群人费力把他扛到计程车上,我陪他一起回内湖。到了大楼外面就尴尬了,把人拖下车後,勉为其难,只好请警卫来帮忙,将他又扶进电梯。
「醒一下,到家了。」拍拍他的脸,我叫唤几声,但李锺祺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
好不容易回到房门口,我从他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一片漆黑中,只好先把这个活死人轻轻放下,任由他倒在玄关,自己走进来。黑暗中不小心踢到了东西,只听见「砰」地一响,还夹杂着什麽碎裂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打开电灯开关。这房间很小,尤其当柜子上摆满了他做的模型之後,更显得拥挤紊乱。灯光乍亮的瞬间,我没办法一一去细看房间的每个角落,刺眼的光线让人一时有点不舒服,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低头就看见刚刚踢到的东西,那赫然是我拼好又装框的拼图。它本来被放在玄关的角落边,经我这无意间地一踢,正面朝下翻倒,我赶紧蹲下,再翻起时,只见正面的透明压克力板已经破裂,而更糟糕的是里面的拼图也解体了,破裂的碎块掉了好几片出来。
心里焦急万分,一时间不晓得该怎麽办,我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碎片先捡起来,准备要找地方放,可是这屋子里到处散乱着东西,根本没一处乾净的空间,正在烦恼,结果一抬头,人却整个怔然愣住,很多事情在这瞬间恍然大悟。李锺祺是我的男朋友,但我送他的拼图被摆在门口的角落处,屋子正中央,那张他之前玩模型的小桌子上,却是杂乱无章的屋子里的唯一一个乾净地方,那里现在什麽都没有,就除了一个老旧的小音乐盒之外。我伫立良久,看看音乐盒,再看看那幅拼图,第一次见到它装好框的样子,却也已经是破掉的模样。我慢慢地开始明白,或许,不管做了再多,如果不开是我的,到头来就终究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