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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有经过请假程序,事实上薛经理也亲笔在假单上批了核可,但问题是映竹所带领的小组成员全都是些年近半百的大嫂级人物,除了本份工作外,其他时候若非映竹在,否则别人是使唤不来的。薛经理对此感到有些头痛,想找映竹做个中间的桥梁,一拨手机才发现始终关机,打电话去她赁租的地方也没人接,已经呈现失联状态。
愀然不乐,李锺祺问我怎麽会变成这样,而我又能怎麽回答?跑到宴会厅去,跟阿宛姊借了场地预定表来看,果然也没查询到映竹有登记,看来她是真的打定主意了。
「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居然会这麽做。」惊叹不已,李锺祺面色凝重,又问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吗。
「我知道的一切就跟你差不多。」摊手,我也无奈。不过还是提醒他,这时候最好不要急着找人,因为映竹虽然是不告而别,但至少离开前的那几天,一起喝酒时,她曾经做过暗示性的交代,要我们别担忧。
「但愿不会出事。」李锺祺说,而我握紧了他的手。说不担心是假的,但这当下也只能静待映竹自己愿意给消息了。
「我很想帮你,但事实上却爱莫能助,不好意思。」或许映竹有跟小马介绍过,所以他才能找到这儿来。在饭店大厅的咖啡店里坐了大概十五分钟,稍微跟他聊一下,小马脸上满是懊恼沮丧,他大概永远都不可能了解映竹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吧,还问我是否在事前曾察觉过什麽端倪。
「恐怕是没有。」我回答得很含蓄。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沟通的情形如何,没敢贸然回答。
送他离开,再回头找李锺祺,他恨恨不平地说,就是有这种男人,平常只顾着自己的感觉,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情,还以为接送过几次、下雨天撑个伞,这样就算是爱情了。现在可好,老婆不见了才开始慌张,天底下哪里找去。
「你是怎样,这麽激动做什麽?」瞪他一眼,我说。
李锺祺的情绪反应会很大,这我可以明白,毕竟映竹是他多年来始终惦记在心的人。然而现在我才是他的女朋友,总得顾虑顾虑我的感受才对。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天,但我们在那之前却几乎完全没得到任何预警,可见映竹是铁了心的。而我不免一直回想起一起去喝酒的那晚,临走前她所说的话。她花了多大心思才下的最後决心呢?她这辈子真的做了一件忠於自我的决定了,但这决定未免太过惊世骇俗,让大家为之震慑。
结婚不是两个人说好就好的事,会牵涉到两家族的所有人。婚纱试好了,婚纱照也拍了,甚至连日期都订了,就差登记在宴会厅的预定表而已,可是她却在一切几乎都已就绪的这当下毅然放弃,而且不再跟任何人商量,就这麽做了决定。这决定会引发的後果与骚动该有多大?可能影响多少人?我猜映竹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正如她自己说的,不能连这个命运的转戾点都浑浑噩噩地得过且过。只是我没想到,她扭转一切的方式竟然会如此激烈而已。於是难免又想,在我真正认识她之前,那一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在爱情里究竟是怎样委曲求全,才能够撑到现在的?如果不是长久的压抑与勉强,又怎会让一个个性非常温和的人,在这麽关键的时刻,做出如此剧烈的大转变呢?对比於她,我可是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勇敢」了。
晚上没心情吃饭,留在办公室继续整理资料,一直到夜深了,警卫上来巡视时,问我是不是要熬夜,我说不会,待会还要回家。他点点头,指指楼上,说上面也有一个还没走的。我才晓得,原来李锺祺也还在。
「你猜她会去哪里?」虽然不太愿意跟他谈这个,但除了李锺祺,我也没能跟谁说这件事。站在天台栏杆边,晚上有风,微微地冷。我把跟映竹聊过的内容都一一告诉他,李锺祺听完,说或许真的是回屏东老家了,不然映竹大概也没地方好去。
我点点头,可能吧,如果她连可以一起喝杯酒的朋友都没有,现在当然更无处投奔,或许只有回家才是她唯一的方向。看着繁华似锦的夜空,各色霓虹闪烁,隐约都还听得到嘈杂的声响,这片璀璨的灯光美景把天空映得半边红,我忽然觉得很孤单,伸出手来,抱住了李锺祺。
「会冷吗?」
「会怕。」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我说:「这世界太可怕了,本来以为的一切,可能眨个眼睛就全都不一样了。」
「不会的,」他拍拍我的背,说:「总有些什麽是不会变的。」
「真的吗?」
「希望是。」他说。
是吗?在这个什麽都发生於转瞬间,让人猝不及防的城市里,还有不变的吗?闭着眼睛,感受着他胸口的温度,双手抱得很紧,深怕稍微一松开,可能就连他都消失了。我无法想像,被遗弃下来的小马要怎麽独自面对所有人的疑问与责难,当夜深人静时,他会不会一个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痛哭失声,可是哭泣流泪又怎样呢?能改变什麽吗?或者,他会因此而想通一些什麽吗?究竟映竹离开的原因为何,我猜小马可能永远不会明白。这是一个富家子弟所无法领略的,更是一个男人所不可能真的透彻了解的。
「不晓得为什麽,映竹的这件事,让我觉得,我们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其实都是孤单的。」看着繁复的灯光点点掩映,李锺祺感慨地说:「人能拥有与掌握的何其有限,这里的一切都很美,但却又好像什麽都可能在一眨眼之间就全都消失。」
而我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他。
「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离开了?」还看着夜景,李锺祺忽然问我。
「会。」我说:「等你心里住不下我的时候,我才走。」
几天没有映竹的消息,或许正如她所说,别急也别找,她只是需要一点安静的休息空间。而我也忙着修改台北旅展後,跟几家旅行社所草拟的合作企划,办公室里大家都在忙。工作到中午,还没来得及吃饭,乾妈带着我跟方糖又上楼去,爷爷对五月後一连串毕业季的活动策划不甚满意,要找我们讨论讨论。这一讲又是两个小时,我忍着饥肠辘辘,口沫横飞地讲述了好久,爷爷这才满意地点头,但依然提点了不少改进指示,让我们继续修改。
会议中,李锺祺一直坐在旁边,我不时偷眼看过去,只觉得他好像心不在焉,有时候根本就两眼无神,一脸痴呆。等会议开完,我跟乾妈都还没走出执行长办公室,背後就听到爷爷开始对他唠叨的声音。
「他被骂了耶。」乾妈小声地对我说。
「蠢死了。」而我也觉得很丢脸。
晚上回家後,他坐在小桌前,半晌没有动静,依旧是木然的表情,看着躺在地上,露出肥肚的丸子发呆。这让人感觉很不对劲,他虽然平常下班後也没有太多的休闲活动,但总不至於这麽无精打采,特别问了一下,他这才告诉我,原来早上接到映竹的电话了。
「她跟你联络上了?」刚收进晾挂阳台上的衣服,正在分类整理,我惊讶地停止动作,转头看向客厅。
李锺祺点点头,说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所以特别打电话回屏东老家,请他家人帮忙翻出高中的毕业同学录,找出映竹家的电话,然後拨过去。映竹果然回了屏东,只是不在家,所以他留下姓名。早上晨会刚开完,他就接到映竹回拨的电话了。
我点点头,问他可有什麽消息,李锺祺说:「其实也没什麽,她回家几天,几乎足不出户,只有每天下午出门去散散步而已,还说过阵子就会回来,因为只请了三个星期的假,不想回来上班也不行。」
我又点头。所以李锺祺是昨天下午打到映竹家的,而昨天晚上我们明明在一起,但这件事他却没告诉我。是忘了吗?还是他觉得不方便说?看看客厅里的他正打开电视,其实也看得很不专心,始终眉头紧锁的样子,我觉得很惆怅。
「嘿!」继续整理衣服,我努力撑起笑容,问他:「如果我们下次一起去屏东玩,就顺便约映竹吧,好吗?」
「好呀,带你去我们以前高中时常去吃冰的那家店。」然後他脸上有了一点好不容易才浮起的笑容,但却让我的心情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