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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四十分,外面彷佛还没天亮似的。已经好几天没看到蓝色的天空,不晓得这波寒流还有多久要熬。没开灯,就着昏暗的视线,披上外套,先走进浴室刷牙;漱洗後才换衣服,然後打开电脑。我觉得这是一种成瘾症,尽管时间有限,但出门前坐在电脑前看个十分钟的网路新闻也好。
粉红色的羽绒大外套里还有一条米白色的长围巾,把牛仔裤的裤管塞进长靴子,最後拎起大包包,然後出门。这是很平常的一天,与往昔无异,但心情却显得特别好,连搭上捷运时,都觉得今天的捷运列车跑得特别快。
其实我的工作不需要那麽早到,不过早起已经是习惯,在家既然无事,不如早点出门也好。才八点左右,已经到公司附近,还在巷子里的早餐店坐下来吃了三明治,这才心满意足地晃过来。
侧门边进出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夜班结束後,准备回家的员工,再不就是像我们这种没有固定上下班时间的後台人员。在那些进进出出之间,每个人脸上都有着不同的表情。我刚晃进门,站在电梯口,排在人群的最後面,正等待时,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於是倒退两步,探头往外看。就在上次我坐着吃寿司,遇到爷爷的那个花台边,有个个子很高的男生,正在那儿抽菸,我探头的瞬间,刚好他也别过头来,视线恰好相对。那当下两个人都愣了愣,於是他朝我点点头,我也回了个招呼。在这里几年,虽然不敢说认识很多人,但见过的总是有点印象,不过这人却是全然的陌生,而且他那样子看来也不太像是这儿的员工,花台边可不是抽菸的地方,要抽菸应该上顶楼去,上次爷爷要点菸前还问了一下,我才以为他是饭店的客人,现在这家伙看来也是个走错路径,跑到员工出入口来的闲杂人等。不过这猜测又错了,我刚上去,不到半小时,都还没正式进入工作,先把活动优惠方案送过去公关部,就看到刚刚那个人已经赫然在座。
「你是新来的吗?」好奇地,我问。而他点头,秀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员工证,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多指教,我叫刘子骥。」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牙齿挺白。抽菸的人还能有这麽白的牙齿,看来这男人很爱漂亮。
「很熟的名字,好像听过。」
「陶渊明写过的,南阳刘子骥,去找桃花源的那个人。」
「噢!」於是我恍然大悟,文章没印象,但我好多年前看过的舞台剧《暗恋桃花源》里倒是有这名字。「所以那是你本人呀?」打趣着,我问他。
「对呀。」他也笑。
「後来你有找到桃花源吗?」
「就是因为找不到,所以只好来上班。」他的反应很快,一来一往之间,完全没有思索,具备这种对答如流的能耐,果然是做公关的人才。一边笑,一边自我介绍,原来他是公关部的新进人员,农历年後才开始正式上班,今天是第一天。
我对这个新同事的兴趣并不高,放了几天假,比较想见的人还没见到,忙了一早上,连中餐都只能托方糖出去买。当我下午好不容易喘口气,可以休息片刻时,趁着送文件上楼的机会,到执行长办公室去看看,却发现李锺祺不在。寒喧了几句,把文件内容稍微说明一下,报告完毕後,正打算告退,爷爷忽然摘下老花眼镜,问我现在是什麽情形。
「就是文件里面写的那样呀。」我说。
「我问的不是这个呀。」他的眼神很锐利,彷佛可以把人看透似的,但却充满笑意。那瞬间我也笑了,看来上次演得有点太假。「我就在想,会不小心一脚把电源线给踢掉,这种傻事实在不是你应该会做的才对,况且时机也未免太凑巧,所以中间肯定有古怪。虽然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看你这样笑,显然八九也不离十了,对吧?」
「那你说是就是罗。」我笑笑,说得若无其事,耸耸肩,装作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那也不是不行,我相信你也不会因此而影响工作,不过比较大的问题是这个对象。」爷爷背靠在椅子上,用无奈的语气说:「这对象真的适合你吗?」
关於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是否适合的问题,我对爷爷的说法是:没有相处过,就无法确定合适与否;相处有多深多久,才知道适合的程度到哪哩,不适合的问题又有多少。
「说起来呢,那小子确实是个还算不错的好男人,只是,他的头脑反应没你快,也不是很懂得变通,如果真不幸被我猜中了,那你以後可得担待点。」离开前,爷爷又把眼镜戴了回去,摊开文件要看时,还不忘抬头跟我说。
「我会让他知道这世界有多险恶的。」笑着,我说。
两天没见,又没任何联络,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李锺祺的想法,那天忍不住的告白,感觉上很不认真,他会不会以为我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好久没跟阿宛姊聊天,约着下班後去公馆,一起吃饭时,她居然又提起找我去餐厅部门帮忙的提议,还说非常羡慕我。
「不管新的大头怎麽样,至少你都可以回到原本的岗位,像我可就惨了,一入豪门深似海,根本没有可以接替我这位置的人,我写过不只一次的转调申请书,想回原本的部门,结果每次都石沉大海。」她垂头丧气。还没结婚,也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对阿宛姊这样抱持单身主意的人而言,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与其在一个公司里担任中坚骨干,掌握一方,但若代价是筋疲力尽,耗去太多属於自己的时间,那不如还是当个小职员就好。因为这不只是她的想法,也是我的感觉。
「加油,撑着点。」陪着苦笑,再偶而陪她逛个街以放松心情,这其实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走到腿软才带着满满的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回家。走进捷运站时,本来挂心的是工作岗位的调换,但车都还没进站呢,思绪转折就又跳到李锺祺身上。心里充满了不确定感。今天整天没见,那明天我要用什麽理由上楼去呢?春节假期刚过,大家暂时喘口气,接下来要起跑的春季活动才刚开始。
捷运公馆站里人满为患,但我也不想拎着大包小包去挤公车,所以只好认命排队。然而就在列车进站,正要准备上去时,手机忽然响起。我在手忙脚乱中接起电话,明明是晓宁的来电号码,但讲话的却是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问我今晚怎麽不去。
「去哪里?」纳闷中,听到那边一阵喧闹,然後才是晓宁接回电话。她说今天有迎新会,地点就在大家每次聚餐的居酒屋。
「我不记得行销部有新人耶。」我说。
「行销、公关一家亲嘛!」而她笑得很爽朗,一听就知道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是带着一点不情愿的,虽然刘子骥给我的感觉还不坏,但毕竟他是公关部的人,自有他的同事可以帮他办这活动,实在不必连行销部都搅和进去。不过也诚如晓宁所言,两边往来很密切,职责上又是一体两面,如果公关部有新人,迟早我们也都会遇到,既然这样,当然有聚会时互相约一下也很合情合理。
不想让人觉得厚此薄彼,所以即使雅不情愿,但我还是搭上了计程车,反正沿基隆路过去也不太远。而我一到,都还没跟服务生说要找谁,就已经听到里面传来划拳喧闹的叫嚷声。这些白天在办公室里衣冠楚楚的人,到这场合全变了样,乾妈高挽的发髻放下,喝得满脸通红,晓宁更是连鞋子都脱了,盘腿坐在褟褟米上,大呼小叫地跟公关部的人划拳,方糖则跟刘子骥聊得正起劲。
本来只想打个招呼就走人的,但在众人的簇拥下,也只好跟着入座。这里八九个人挤满了小小的空间,服务生端来的啤酒根本不够牛饮,我刚喝掉一杯,立刻又有人帮我斟上。
「小姑娘好晚来,是不是去约会了?」公关部的主任是个四十开外的超级型男,自他以下,整个部门全都是俊男美女,难怪我们饭店的公关形象始终不坠。他这一问,立刻引来旁人侧目,有人问我男朋友怎麽没带来,也有人问我转回行销部的真正原因是不是因为找到对象,准备结婚,所以才想要稳定的上下班生活。
「想太多,八字都没一撇呢!」我笑着回答。这些人大概最近苦无乐子,一聊到别人的八卦,全都像闻到鱼腥味的猫,大家把目光集中过来,就问我男朋友是谁、在哪里上班,长得怎麽样,还有人直接跟我要照片看。笑着,我正想找话题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偏偏今天聚会的主角刘子骥又对我说:「哎呀,原来你已经名花有主了。我今天在楼下看到你,就有一种一见锺情的触电感。你相信吗?那就像全身毛细孔都在瞬间一起张开的感觉哪!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有人抢先一步了。告诉我吧,那是谁,让我有个跟他公平竞争的机会。」他不说则已,一说更不得了,全场乱烘烘地闹成一团,大家立刻高喊着要刘子骥现场马上告白。
「不行,不行,」我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又喝了半杯啤酒,这才放慢呼吸,很认真地告诉大家:「既然你们都在问,好吧,那我乾脆告诉你们,也顺便先插旗子,免得日後在座的哪个女生跑来跟我抢男人。」众人听了莫不一愣,居然也真的都安静下来,睁大眼睛看着我。
「其实,我喜欢的人是李锺祺。」回想李锺祺为我熬夜的那一晚,以及天台上的那一吻,真的有种如刘子骥所说的全身触电感。然而,我才刚认真地说完,就在所有人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时,我本来还想继续说明原委的,没想到就那麽刚好,背後传来他的声音:「太恶劣了吧?开我玩笑一次还不够,居然又跑到这里来跟大家胡说八道了!」瞪着我,李锺祺满脸不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