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有你,你们。
真好。
住院,从小对於这个词就一直有种很虚幻的感觉,活了二十个年头,对於医院的印象一直都是探望他人,而非自己病厌厌的躺在上面看着外头的人来人往。
是少数虽然很好奇,却从来没想过要去体会那种感觉的地方。
几年前,就在我国中三年级毕业那一年,考完基本学力测验後,本应该是到处大玩特玩,但在走出考场後的隔天,我进驻的地方,叫做医院。
那一年,是我记忆中爷爷第一次生了重病,我也理所当然的把我那两个月的暑假奉献在医院里,陪着爷爷,尽可能的帮忙。
那一次,小萍和翊萍也在,一样是每天都会来探望。
老实说那让当时的我很开心,毕竟我什麽都不懂,每天去医院都只是霸占隔壁的空床位,像是画领地一般将自己的东西堆在上面,除了必要时刻否则几乎都是躲在里面。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全家族的亲人每天都满脸忧愁,连最爱乱开玩笑惹大家啼笑皆非的二叔,笑容也一天比一天还少。
每天一到下班时间,每个亲人都像是来打卡一般,一个接着一个的到爷爷的病床边探视,鼓励。
有时候,我趁他们来探望的时候,偷偷跑出去上厕所回来再撞见他们,他们都谢谢我每天都来陪伴,不会吵,不会闹,不会偷跑,不会不来,安安静静的守在爷爷身边。
每当他们对我答谢时,我都会有某种莫名鼻酸的冲动,很想怪他们见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点点头表示。
但是那样的情况,却在某一天下午,爸爸在病房门前正好撞见要出去上厕所的我时……
「阿伦。」爸爸对我挥了挥手。
「爸。」
「爷爷呢?」
「在里面跟二叔聊天。」我说。
「爷爷今天的状况还好吗?」
「是都还好。」
「是吗。」爸爸说。
原本以为谈话已经结束,准备离开去厕所时,爸爸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谢谢你,每天都来帮忙照顾爷爷,还好有你们的帮忙,否则大家都这麽忙,平常时间都得要去上班。」
说着说着,我居然看见了爸爸的眼角泛着滴滴的泪光。
我惊讶的看着爸爸,还有那泪水,对我来说来这边照顾爷爷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让爸爸说了声谢谢;明明是没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却无法开口告诉爸爸:「没关系,不用谢,这是应该的。」
我知道,只要一开口,我的眼泪就会跟着也一起崩溃。
爸爸擦了擦眼泪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迳自走了进病房。
等爸爸进去病房後,我再也忍不住那流泪的冲动,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开始害怕了起来,那样的欢乐会因此而崩溃,我甚至开始害怕,爷爷会因此离我们而去。
那样的不安,就像是传染病一样,慢慢的感染了身旁的所有亲朋好友,爷爷那两位原本坚信他会长寿一百五十岁而不愿探视的好友,在某一天爷爷病上加病,越形严重的隔天,出现在病房的门口。
看着他们两个一人抓着爷爷的一只手,用自己的话语不断的鼓励爷爷,用属於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和回忆,用力的帮助爷爷战胜病魔。
我躲在帘幕後面,假装什麽都没看见,什麽都没听见,但是却感觉的到,自己的心,正在一点一滴的崩溃。
那一天,是我看见爷爷住院後,脸上堆满着最多幸福神情的一次。
但是那一晚,爸爸却在我们的眼前崩溃了。
原因是爷爷所住的医院终究没办法帮助爷爷战胜病魔,那一晚紧急转了院,必须要插管治疗。
这意味着,爷爷随时都可能会离我们而去。
随时。
爸爸在将这件事情完整的告诉我们後,立刻转过身去掩面而泣,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哭的那麽伤心。
但是我却连拿一张卫生纸给爸爸擦拭的力气也没有,纵使身边的哥哥不断的敲我,暗示我,我却依旧一动也不动。
我已经被吓傻了。
爷爷转院後,我不用再每天都去帮忙照顾,切确的来说,我连爷爷都见不到了,插管中的爷爷,每天都在接受着精密的检查和照顾,已经超出了我可以接触的范围。
我能做的,只有每天都在家里祈祷。
除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之外,奶奶也成了大人们禁止接近医院的人士之一,我们也顺理成章的从照顾爷爷,变成了安慰奶奶。
每一天,都活在恐惧之中,害怕明天的到来。
所幸的是,爷爷转院後的半个月後,靠着意志力,打败了病魔,虽然虚弱,但还是回到了家。
爷爷回到家後,大家都出来迎接他,像是皇帝回到皇宫中一样,大家百般小心的将爷爷扶进了家中,在爷爷安稳的坐下来後,阴影垄罩好些日子的二叔拍了拍手後,突然二阿姨和妈从厨房内端出了各式各样的丰盛佳肴,在那时候,我看见了大家的开怀大笑,彷佛从来没有这麽快乐过一般。
不知不觉开始的宴会,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中途加入者,那不是用单一人为单位,而是以群,以家为单位,爷爷的两位好友,爸爸她们那一辈的,还有小萍和翊萍。
那时候的快乐,是到後来我一直想回去的时间点之一,那种快乐里,没有隔阂,只有单纯的喜悦。
六年後的今天。
我们每一天都在奶奶家吃饭,也方便看顾她,以免她趁我们不注意就跨上脚踏车冲去医院看爷爷。
这对高龄八十四岁的她来说,并不容易,尤其到医院还有一小段距离,一台小小的脚踏车要穿梭在屏东那些不长眼睛的车阵中,不管是谁都会很不放心。
偏偏奶奶又很担心爷爷,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想尽办法想跨上脚踏车,所以我们的任务,除了要去医院换班之外,也必须要随时接受任何一个人的召唤,宅急便都没有我们忙。
而现在。
「阿伦!吃快一点!你不是要送饭去给爷爷?」二婶在一旁不断的催促。
「不要赶他啦!等等会消化不良!」奶奶在一旁用台语劝阻二婶。
我没有回话,因为我正努力的将自己埋在饭堆里,现在只要我说出一个字,甚至只要发出一个声音,奶奶就会立刻倒戈。
吃完饭,碗筷直接丢着,我头也不回的抓起二婶为爷爷做的便当跨上摩托车,冲了出去。
今天小萍没有在外面等我,我也没有时间在她家面前猛按喇叭,反正她总是会想尽办法出现在病房门口的。
不出我所料的是当我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小萍用早就已经到,等的不耐烦的口气对我说:「好慢喔。」
我还来不及回嘴时,突然发现门口旁边的置物柜前坐着另一个人:翊萍。
「为什麽萍妹今天会来?」我好奇的问。
一边把餐具拿给亲戚,准备喂爷爷吃点东西。
「我不能来吗?」翊萍口齿不清的说。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小女子居然堂堂正正的带麦当劳进到病房。
叹了叹气,我将剩下的工作交给了其他亲人後,一把将翊萍给带出了病房。
「哎唷!干嘛啦!」
被我一把带到了电梯间的翊萍,一脸无辜的哀嚎。
「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带进医院来吗?」我说。
我突然想到了爷爷平常最喜欢吃的就是鸡腿了。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难受,转身看着走廊窗户外的世界,看着外面的彩色世界,医院对我来说,一直都像是个软禁所,进住的人不可能轻易的离开,甚至是想离开也不能,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没办法给人带来快乐,连想法都渐渐的转往负面。
「爷爷,会不会就这样走了?」我居然脱口而出这种话来。
「你在说什麽?你爷爷也不过才住院几天而已!他以前可以平安的走出去,这次也一定可以的!我爷爷都说你爷爷会活到一百五十岁了,就一定可以的。」翊萍急忙的在我的身後说。
「但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怕他这次会撑不过去。」我转身看着翊萍,将内心的害怕全部吐出来。
「你要相信他阿!你爷爷需要你们作为他的支柱,只要有你们在身边鼓励他,他就一定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也要相信你爷爷。」翊萍用力的鼓励我道。
这些话听进去後,突然眼前模糊了起来。
然後,我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小我一颗头的翊萍,平常那样强做出来的坚强,在此刻完全崩溃。
「对不起,让我吃一下豆腐。」我硬是挤了一个很难看的微笑,虽然翊萍看不见。
「没关系。」翊萍摇了摇头说。「以往都是伦哥给我力量,这一次,我希望能够成为你的支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翊萍的话,让抱住她的我更加不能自己,嘴里只能不断的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加油,我们都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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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句话我说了千万遍。
只是我究竟要道歉的对象是谁?
「加油,我们都在你身边。」
这句话,完全温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