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掩的朱漆小门被轻轻推开。
带着疑惑与紧张的脚步,小女孩探了进来。
门里头的世界比她想像的要大得许多。
这是一户大宅的园子,广大的园庭里栽满了四时花卉,奇树佳石布置巧妙,流水鸟声,好不佳致。小女孩惊噫连连,出身寻常的她哪曾见过这样景象,错把人间当天庭。
小女孩完全沉浸在这美丽的园景中,直到一个怪异的景象跳入她的眼中。
「噫?」
在园径的转角处有一棵不矮的常青树,常青树的粗桠上绑着某样悬吊的物事,物事的主体似乎连着四肢。
布娃娃吗?好大的布娃娃!
小女孩瞪大了眼直盯着那个「布娃娃」。
那个「布娃娃」慢慢地将正面转过来──
是个倒吊的人!
发现到了悬吊物的正体为何,小女孩吓一大跳,整个人蹎了一下,踢响了脚边的小石子。本来闭阖双目的倒吊人听见声音马上睁开了眼。
「喂!等一下!」
他出声喊住正打算拔腿跑开的小女孩。
「好奇的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
小女孩停下逃跑的动作,盯着他看,却沉默不说话。
「不想说是吗?」
「……我不能说。」
他的声音好好听,应该不是什麽坏人,她决定不逃走了。
可是他的问题,她不能回答。虽然他的问话很温柔,她几乎要告诉他了,但她随即想起爹的叮嘱,要她不能随便向陌生人透露家里的事情。
「抱歉抱歉,是问这问题的我傻了,反正我从未出过这庄园,就算你跟我说东西南北我也不明白。」他突然变得落寞而悲伤,小女孩慌了,赶忙道:
「我家、我家在後面两条街的巷子里!」
「那应该算近?」
「嗯。」她用力点头。
「这样啊……对了!」倒吊人说:「小姑娘,你可以帮忙把我放下来吗?我可不是喜欢才待在这上头的。一直倒着脑袋实在不是什麽舒服的事。」
「啊?对不起!」刚才只顾着同他讲话,完全没想到该帮忙放他下来。她这时才把他瞧清楚,他是个只比她大上一点、大概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用不着道歉啦!麻烦你罗!」
少年要小女孩把绑在树干上的绳索解开,还一边叮咛她记得拉住绳子好让他不会一下子就倒冲撞地。
「你可要慢慢地放我下来喔,我的命虽不值几个钱,可是脑袋摔开、脑浆迸裂的样子很吓人,我不想害你睡不好。」
「嗯。」
小女孩坚定点头。这个小哥哥说到他的命不值钱时,她心里突然觉得很悲伤。她不是怕会否作恶梦,她也一定不会他摔着。
「我打开结了。」
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绳结,同时向树上的少年报告她的进度。
「好。抓好手上的绳子,一点一点放,我就会慢慢地降下来了。一点一点的喔。」
两个孩子想的周到,却没想到一个才十岁的小女孩哪抓得住跟自己差不多重的重量,绳子在女孩手中快速抽溜。
「哇──」
倒吊的少年坠势更快,眼看就要脑袋落地,小女孩抢先一步赶到落点,硬生生的用自己的身体去接住坠地的他。
小女孩完全承接了少年下坠的力道,猛撞之下,小女孩登时昏了过去。
少年本来对於自己奇蹟似的获救感到不可置信。当他明白自己的平安无事是由这个陌生的小女孩拚命救下时,他几乎乱了。
「小姑娘,你快醒醒!」他对着不醒人事的小女孩急喊:「别吓我了!快醒来,你没事的!」
都怪他糊涂,竟然要小姑娘帮他这样的忙,他一定是吊了一整天,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掉光了!人家要罚他倒吊,那就吊吧,何必为了解困,害人家落得这种结果!
小女孩仍昏迷不醒,少年自责地眼泪就要落下。
「唔……」
小女孩出乎意料地竟转醒过来,少年化泪水为笑颜,喜不自胜。
「太好了!你醒了!你醒了!」
「疼、好疼……」
看着小女孩苦皱着一张小脸,少年又慌了。
「很疼吗?告诉我哪儿疼了?」
「不、不疼了,不疼了!」怕他担心,她直摇头说不疼,却不知道自己的眉梢都皱得挑了起来。「小哥哥你也没事吧?」
「有你在底下当垫子,我哪会伤到,倒是你可别逞强,真要是哪里受伤了,一定要告诉我!」
「没事、没事。」她站起身,在少年面前轻盈的跳了两下。「你看我不是很好吗?」
少年看她这样,噗嗤的笑了出来。
「我信你了,快别折腾自己了,说不定脚上有伤呢!」少年随即换上担忧的神情。
「我真的没事。」小女孩甜甜的对少年一笑。「只是小哥哥你为什麽要把自己吊在树上呢?好可怕、好危险的!」
「不就是老许那坏老头害的!」
抚着自己身上的勒痕,少年口气不平的说,他语焉不详,没有再多做解释,望向那个将自己救下的小恩人,他倒是一派亲切。「别提他了,我叫做兜,你呢?」
「喜儿。」一报完名後,她小呼一声,本来想再说什麽但还是止了口。
「喜儿?好棒的名字!真是个好名字呢!」少年兜的表情就像是别人在称赞自己般兴奋。「你爹娘一定是喜欢得你紧了!」
喜儿红着脸点头。一方面是因为兜的直言不讳,一方面却是由於自己说了谎。其实她已经不叫喜儿,改名为无娉了。
「小喜儿啊,你怎麽会跑到这里呢?」
「我跟我爹刚搬来这里……」喜儿的小脸依然红着。
「所以说你是在探险罗?这园子的确是个寻访秘密的好地方。」兜点头道。
「兜哥哥你也是来这里探险的吗?」
「这个嘛,我一直都在这里。」
「一直?都在这里?」
「没错。」他回应她的笑容里略带苦涩。「之前是,现在是,以後也都是,因为我是这里的仆役,」
「什麽意思?」喜儿歪起头,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
「简单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负责栽植修整的,瞧,很美吧?」
「好厉害喔!」喜儿脸上流露出惊喜与感佩。
「怎麽样?我带你到处逛逛吧!」
对於兜的邀请,喜儿高兴地直说好。
两个小孩儿直到天边泛起夕色,才想到该要分手。
「喜儿!」
他送她出门。少年的笑像初阳一般温煦。
「要再来找我喔!」
从此,两个孩童便经常一块嬉玩。由於兜不能出庄子,因此都是喜儿上门来找他。
这一天,兜有个请托。
「喜儿,可以写下你的名字给我看吗?」
在兜哥哥的要求下,喜儿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自己的名字。
「原来这个就是『字』,就是『喜儿』!」
盯着地上刻出的笔划,他两眼发采,显得兴趣十足,一出生就为庄院作奴才的他,哪有识字读书的机会。喜儿好像明白他的心事。
「兜哥哥,我去向我爹讨千字文给你,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知道更多字了。再加上一本习字簿,兜哥哥就能够自己练习写字了!」
自从母亲逝去之後,喜儿与父亲相依为命,四处辗转已一年余了,後来总算在这僻远山镇觅得一安定之处。为了生计,喜儿的父亲在住家门口摆了一个小摊子,做起了旧书买卖的小生意。
「现在才学写字,只怕晚了。」
「不晚的,先贤说过『十五志於学』,兜哥哥现在开始不算晚。」
「有了簿子,就还得要笔墨什麽的对吧?哪比得上在泥地上随处写字痛快呢?」他飒朗地说。
「真的?」
「真的。」他报以一笑。「小喜儿,再帮我写几个字,好不好?」
喜儿歪起小脑袋思考。
「写什麽呢?」
「听说幼孩子第一句学的话就是学喊娘,那麽我在学了喜儿两个字之後,就来学学『娘』这个字好了。」
喜儿本来要为兜哥哥写字,却在连女字旁都还没写成时,小小的手一抖,拿来作笔的树枝从手上拔落下来。
「怎麽了?」
「我想起了我娘……」
看她眼泪簇簇落下,兜心里大概猜到了原因。
「你娘不在了是吧?不打紧的,你还有个爹陪在你身边啊!」他拍拍她。「哪像我从小没爹没娘,一懂事就是人家的奴才,连饭也吃不饱,又成天受那些老奴欺负。」
「兜哥哥好可怜……」
听了兜说起他自己的事情,喜儿的眼泪又流得更多了。
「别哭、别哭!」原来是想安慰她的,却让她更难过了,兜对自己感到懊恼。「你兜哥哥我不可怜的,有饭吃、有地方睡觉,还能整天跟喜欢的花花草草在一起。」
见喜儿渐渐止住泪水,兜也开心起来,继续说:
「而且还有个小喜儿陪说话,每天一起玩、一起笑,快活得不得了呢!」
「真的?」
「真的!」
兜开怀大笑。
黄昏又来到,两人再度告别。
「喜儿。」
兜在临别前说:
「明天再来的话,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
园子一角的造景石窟里传出了说话声。石窟不大,高度恰恰只比兜高一点点,洞里挤进了他跟小喜儿,已经显得狭迫。
「好漂亮喔!」
洞窟里植满了同一种植物,窟底浓绿密布,如绿色的绒毯一般。植物茎端结有小小的白色花朵,星星般的白花轻轻摇动,让人感觉就像是正踏在绿色银河之上。
「像星星一样!好漂亮!」
「很棒吧?这是我的秘密,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爹也不行吗?」
「不行,因为这是秘密啊!」
说完,两个孩子都咯咯笑了起来。
喜儿好奇地问兜为何要种上这一片星海。
「可以填肚子。」
兜一脸正经的说,逗得喜儿直笑,摇头说不相信。
「每天配下来的饭粮从没让人吃得饱过,我得另寻法子,至少不要让自己饿得头昏眼花的,否则活儿做不好,又要挨打了!有一天偶然发现这种杂草不像其他,吃了不会闹肚子疼。」他又说:
「只是,这事要是被老许发现了,那可就惨定了!」
老许也是这里的雇工,虽不是什麽总管级的大人物,但还是管得着兜这个小工。像上次只是一点芝麻小事,兜就被老许处罚倒吊在树上一整天。而这些对兜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那兜哥哥真可比神农氏尝百草了!」喜儿一副钦佩不已的样子。
兜拍起胸堂,自夸说:「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内可没人比我更懂这些花草树木、流水奇石了。将来我还要替皇上造御花园,为王母娘娘管桃子林哩!」
「那我呢?兜哥哥这麽厉害,喜儿跟不上,不是得和兜哥哥分开了吗?」
「不。」兜牵起喜儿的手,笑着说:「我们当然也会在一直在一起,那时候,喜儿一定是皇宫里的小公主、王母娘娘身边的小仙子。」
两个小孩又咯咯直笑了好久,之後喜儿忽然想到问:
「兜哥哥,这草儿唤做什麽名字?」
「我也不晓得。」兜耸肩。虽然他懂得花草脾性,却不很清楚它们的名儿。「这样吧,喜儿你就来帮它起个名字吧!」
想了一会儿,喜儿划字在空。
「那,就叫做『星蕺草』。」
「好难的字喔!」
「那改为『星及草』好了。」她又重写一遍。「『及』,是『以及』的『及』,也有『到达』的意思。」
「星星、到达……到达在天上的星星?」
少年抬起头想看到天空,但因为身处岩窟,只能看到一片岩墙。他摇摇头,跳脱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回到现实。
「虽然树皮青草都能填撑肚皮,但其实啊,我真的好想嚐嚐看肉包子的滋味呢,就一次也好。」
「兜哥哥……」
喜儿看着兜怅然的神情,心里跟着难过起来。
「对了!」喜儿突然想起什麽。「兜哥哥,这些星及草可以给我一些吗?」
「好啊,要多少就尽管拿去吧!」
不一会儿,喜儿已是满手新摘的星及草。
忽然,洞窟外边响起寻人的声音。
「兜!你在哪!快给我出来!兜!」
饱含怒气的呼喊传将进来。
「糟糕,老许又在找我了,他可坏的呢!我得过去了。」
兜皱起眉。老许总是看他不顺眼,今天不知道又挑了什麽理由来整他。
「待会儿我会引开他,喜儿要趁那时候赶快逃跑,可别被抓到喔!」
「没问题!」
她已经渐渐习惯在不被兜以外的人察觉下进出这座园子。
临分手前,兜不忘叮咛:「说好了,明天要再来罗!」
隔天,喜儿又来找她的兜哥哥时,手里多了样东西,正是兜日思夜想的。接过东西时,兜简直不敢相信。
「这就是肉包子吗?」
捧在手上,热烫烫、软呼呼的!
「不、不太一样……」喜儿红着脸。「只是素包子。我用星及草作馅。没有肉……用炸豆皮代替。」
兜还是迫不及待大口咬下。
「好棒喔!小喜儿!真的好好吃!我好高兴!」
他豆大颗的眼泪随即噗簌簌直落。
十二年来,有谁待他这般好过?每天挨打受骂,只有做自己喜欢的莳花弄草时,才稍稍得慰。他一生中见过的、认识的不过两三人,这个突然闯入他封闭世界的小女孩,竟带给他无法想像的宽慰。
「下次我想办法弄真正的肉包来,好不好,兜哥哥?」
其实喜儿家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只够温饱而已。
「不……这个真的很好吃,比起真正的肉包、比起任何东西,都要好吃可口!」抹乾眼泪,他直直看她。「真的谢谢你,喜儿!」
喜儿摇头。
「因为是兜哥哥你细心种出来的星及草,我才能做出这样好吃的包子。」
「不,还是喜儿比较厉害。」
两人相继笑出。
两个小孩儿说话不休,直到墙外传来叫唤声。
「咦?」
喜儿竖耳细听。
「啊!是我爹在外头喊我。对不起!兜哥哥,我得走了。」
她跟兜哥哥总会玩到忘了时间,让久候不见她回家的爹出来寻她。
「那,还是明天见?」兜有些依依不舍。
「嗯,明天见。」
喜儿对他挥手,从平时来时的朱漆小门走了。
小喜儿渐而远去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模模糊糊地,兜心中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躂!躂!躂!
身後突然出现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兜也知道来人是谁。是老许又闯进他的园子来了。这一次他又哪里惹老许不高兴了?看他来势惊人,今天一定又不好过了。兜才做好心理准备,老许已经绕完折廊朝他快速逼近。
老许口中直嚷:「少爷!少爷!」
他边跑边喊,奔到兜的面前,马上咚的跪伏在他的脚边。
「对不起、对不起!少爷!请您一定要原谅小的啊!少爷!」
「什麽……」
兜完全不明白老许此时这古怪的行动跟他口中的话。
「少爷」?老许他在嚷些什麽啊?这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的人啊!他到底在喊谁啊?兜全然糊涂了。
「你老在胡说些什麽?我只是个修园子的小匠啊……」
□
「无娉!」
他急切地向看不见的围墙内呼喊着,直到女儿应声出现,才稍微感到踏实。面对女儿,他却沉默好一会儿才再开口:
「无娉,对不起。」李长南深叹口气。「我们得回家把东西收拾一下。」
无娉──也就是喜儿──知道这是怎麽回事,他们又得「搬家」了。
爹曾笑着对她说,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呢,这一次或许可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爹明明很喜欢这里的景物人情,可是现在,他们却还是不得不离开,为什麽呢?不过,她早已学会不去探究其中的理由。只是这次──
「可以等到明天吗?」
「对不起,无娉,我们现在就得走!」
兜哥哥怎麽办?无娉回望她刚走来的那个方向。
她来不及向兜哥哥告别便突然不见,他会不会很生气、很伤心呢?
兜哥哥、兜哥哥,下次再见面会是很久、很久以後了吧?等到那时候,兜哥哥他还会记得她吗?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做喜儿的小女孩……
回到赁居的小屋,父女二人熟练地收拾起轻便的行李,立刻就完成了离开的准备。不惊动任何人,两人离开小屋、穿过村子,来到了位於镇口的桥头。
只要出了桥,就是镇外了。
无娉依依不舍地再三回头。
「无娉,快!」
好像正被什麽追赶似的,父亲拉着她一步也不停歇。
他实在太大意了!
李长南怎麽也想不到这个地处偏僻的小镇竟然会是「那个人」的地方!
若是他和无娉再继续留在此地,一定有被发现的危险。他并非是畏惧於「那个人」,只是为了无娉,他必须逃离他!他不能再让无娉失去他这个父亲,他不能去赌那个万一!
倏地,脚下风叶卷动,来袭的是一股叫人不敢轻忽的气势。
「来了!」
李长南低嚷一声。
李长南几乎难以置信,他如何也料想不到,偏偏就在今日此时「那个人」出现在小镇这里竟也察觉到了他正在这里,这样的巧合,究竟是天故意,亦或是人捉弄?
避不了的,终究是避不了!
「无娉,快跑!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推着她。他觉悟到自己再也躲不过了,当下唯一想到的就是先保全女儿。
无娉摇头,一步也不肯动。
「我要跟爹在一起!」
她彷佛已有预感,怎麽样也不愿跟父亲分开。
「不行!」
眼见无法马上说动她,他将女儿揽手一抱,展起轻功迅速移动。在某一隐僻处,他放下无娉。
「在这理等我。」
无娉来不及反应,已被父亲制住穴道,寸步难移,也无法发声。
将女儿安置妥当後,李长南回到镇桥头,与那个正追找自己的人正面相对。
「李长南。」
寻觅多年,总算逮到他了!
「这些年我踏破铁鞋,怎麽样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出现在李长南面前的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锦袍男子,言谈举止中温厚有力,可见出身不凡,却独对李长南不假辞色。
锦袍男子昂立在桥上,严厉的眼神直盯着李长南。多年前的旧怨在他脑海里再一度地被掀翻而出。
李长南原是江湖中人,癖好搜括各门各派武学秘笈,专心钻研其中奥义,在江湖上有「武痴」之称。这十年来「武痴」李长南绝迹江湖,难以寻访,而今日却恰恰给他碰上了!
「你该将那样『东西』交还回来!」
「『东西』已不在我的手上,何况我早已退出江湖,如今又何必苦苦相逼!」
「江湖事,岂是一句『退出』能了!」
锦袍男子发下话来。
「纵然你今日双手奉回原物,我也不容你身退!」
锦袍人的家传秘学,当年不意落入李长南之手,多年来他一直引以为恨。
话已至此,一战难免。
武痴李长南的最後一战就在这僻荒山镇的镇头桥上展开了。此战惊天动地,百余招下来,已数时辰过去,日落月出,从不相上下到李长南渐露疲态。与对手相较之下,十余年来李长南退隐武林,练功难免懈怠,只见已占上风的锦袍人招招对他进逼而来。
离他们激斗处不远,无娉的穴道已随时间过去而自动解开。为了找寻抛下她的父亲,她往周边的喧嚣声探去。
「这是我的最後一击!」
锦袍人摆招提气,只见真气汇窜,大衣袍袖如风鼓满,功力一放,敌手便无可遁逃。
中了锦袍人致命一击,李长南彻底地败北了。
「李长南,事到如今,或许你会觉得我言不由心,但自你我开战起,你就完全仰赖自家功夫与我对抗,我很佩服,你最後像条汉子,我记住了!」
总算见李长南萎然而倒,锦袍人满意地甩袖离去。晚了一步的无娉仅见到那个人的背影,她还来不及知道发生什麽事,只将那身影牢牢记在心中。
「无、无娉……」
听见父亲喊她,她朝他跑去。
「爹!」
紧抓着重伤倒地的父亲,无娉泪似泉涌。
「对不起……」
「爹!不要!」历过丧母之痛的她已经知道此刻情况代表什麽。「不要!爹!」
「你娘在等着爹呢!」他无力的声音里,痛苦中犹带喜悦。「对不起,无娉,爹很坏,爹要早一步去见你娘了。」
「无娉也要一起去!无娉要跟爹和娘在一起!」
「不行!」李长南大声地斥说。「你一定要活下来!」
「不要!」无娉拚命摇头。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可是那又如何?娘跟爹都不能留在她身边。
看着从此就要无依无靠的女儿,李长南心里极痛。
太难了!这孩子已经受不住了!要怎麽才能够说服这孩子呢?对了!
「无娉,这是你娘之前嘱爹要交给你的。」
李长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无娉。接过锦囊,无娉感觉里头有某个硬物。
「爹要拜托你一件事,等你长大以後,拿着这锦囊去平遥城东郊的无名墓,墓碑底下有个石匣,里头有你娘要给你的一样东西,那时候你就用这锦囊里的钥匙去打开石匣子,懂吗?」
看到无娉点了头,他继续说道:
「等你长大……七年好了,就订现在的七年之後,到时候,一定要照爹的吩咐去作。好吗?」
无娉又点头。
「我会的。」
「好孩子。」
她一直是个重承诺的孩子,他知道无论发生什麽事,无论吃多少苦,为了与他的约定她一定会努力活过七年之约,在这段期间,她一定能找到其他能够让她继续人生的理由。
一定可以的……
一定可以。
「爹。」
她摇着父亲,他却不再理她了。
「爹……」
伏在父亲的屍身上,无娉开始无声的哭泣。她不懂,为何娘和爹都非得接连离她而去?
为何总有人要夺去他们一家三口的平和安乐?从懂事起她就跟随着父母过着四处迁居、飘泊不定的生活,可是她从不以此为苦,只要有她最亲爱的爹和娘在身边,可是如今呢?以後该怎麽办?
「是你。」
突然降下的冰冷声音让无娉抬起头来探看。
「呀?」
无娉睁大眼看着来人。
是那个像冰一样的黑衣女子,像死神一样的女子!她又出现了!她是代表死亡的魅影吗?上一次,一年前,她也是在她失去母亲时突然的出现。
黑衣女子用莫测高深的表情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
这个女孩,母亲死去後,她的父亲也死了。
接下来,该轮到的是这个女儿。
一年之前,是她向追杀者报讯,才让追杀者找到闻仲夏的下落。而追杀者因为不知道这个女儿的存在,女孩才能躲过先前一劫。女孩的身世错综复杂,她的母亲是闻仲夏,父亲是李长南。在许多可抗拒、不可抗拒的因素下,她的父母各自拥有数目众多、欲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庞大敌人。作为他们的唯一子嗣,这个女孩连带的必须承担两倍以上的恨意,与无穷尽的死亡威胁。
「你还要活下去吗?」
黑衣女子问。活着,就只有痛苦的事。就让她来终结她的痛苦吧!至少,在最後一刻,她能令她让来不及有任何感觉的情况下从此沉睡不起。这也是黑衣女子唯一自豪,仅有的能力。
无娉定定望着那个如冰一般的女子。
——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母亲说过的话、父亲说过的话,在她心上回响不绝。
「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难以想像,这个不过才十岁大的小女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语气坚决。黑衣女子脸上的冰在这一瞬突然溶化,露出诧异,然後,连她自己都不可置信,她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一株冰冻许久的花蕾终於绽放,美丽得让无娉在这一瞬间忘却了所有悲伤。
「你叫做什麽名字?」
「无娉。」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活吧,无娉。」她对她看中的女孩伸出她的手。「跟我来。」
无娉回应她,将她的手叠上她的,毫无迟疑。
然後,黑衣女子向无娉回告她的名字。
「我叫做衍。」
□
「又来求我了是吗?」
最深处的黑暗中,传出年轻的男子声音,那是个阴郁低沉却又充满威严迫力,令人发惧的声音。
无娉拉着衍的手不禁紧了紧。
这里是哪里?为什麽周围都是一片无止尽的黑?好暗、好冷!无娉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她是不是再也回不去充满光亮温暖的场所了呢?她失去父母之後,再也没有人可以保护她了,从此之後,她得要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所有的恐惧。
「又到这个时候了?衍。你那愚蠢的同情心又发作了。」
他的话中含着讥讽,被他针对的那个人并未显露出她的情绪。
「你总是作出一些无谓的施舍。你真的以为你是在救那些人吗?」
连年幼的无娉也明白,里头的那个男人对衍的行径十分不以为然,没有一丝想要答应的样子。
可是这孩子只有这个机会,为了无娉,衍再一次低声请求:
「这孩子只能在黑暗中活下去,她见不得光。」
男子先是一阵大笑,才又说道:
「在这污秽与光明相杂的世上,想活下去,得靠自己。她本来能看着光亮死去,你却要让她在黑暗里求生?」
「是。」
衍只应了一字。
男子冷哼一声。
「要我答应?我要你求我。」
在不容丝毫犹豫的间隙,衍说道:
「我求你。」
他默不作声,这表示他答应她的请求了。
「你过来。」
要无娉不用担心,衍轻轻放下牵着无娉的手,独自走向最里处。
无娉怔视衍离去的方向,可是四周依然一片闇黑,无法视物。
短暂沉寂後,一阵凄厉的女子叫声从衍的去向传到留在原处的无娉耳朵。
是衍的声音?
无娉颤了一下,她不知道那里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一种难以言谕的恐怖感爬上她的背。
舔舐着怀中女人溢流到唇边的血,男子对她说:
「一个孤女要藏着、不被发现,在黑暗中的生存方式,不用我说,你知道的。」
衍明白他的话。
生存在黑暗的方法──
──妓女,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