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餐後,我跟大叔在街上散步。
没说去哪,也没有想要去哪,两人就只静静地走,最後走到了一座公园里头,有位街头艺人正在弹吉他演唱,几个听众就坐在四周的长椅上欣赏表演,但人不多,加起来还不到十人。我问大叔要不要坐一下,他点了头,似乎不会因为有人在这唱歌而觉得反感。
那位街头艺人穿得休闲,看起来也很年轻,始终闭着眼睛忘我的演唱。凉风飒飒,再搭配那乾净清脆的吉他声,让人心里也不禁跟着平静。
我悄悄注意身旁的大叔,他的目光也始终在那歌手身上,只是思绪却彷佛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似专注的眼神,却不见焦距。
「……就好了。」过没多久,他出声。
「什麽?」我睁大眼,不禁靠近他。「大叔,你说什麽?」
「我是在想……如果能有一次,可以好好听那孩子说话就好了。」他低哑,视线没有移动,「如果当时能好好听他说话,说不定一切就会不一样。若当时没有逼他放弃,也许他也不会离开家了。」
「……」
「他一定很恨我。」他沉着嗓子,眸里无尽黯淡。「明明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奴隶,但我还是常会忘记他也是一个有想法,有自己喜好,有自己人生的人,总觉得他永远都是个孩子,是父母要去庇护的孩子。我太害怕他走错路,害怕他因为冲动而选择错误的决定,害怕他将来後悔。」
我静静听着。
「我让孩子走上安全的路,却也让他失去笑容。最後,换我失去了他,什麽都还来不及弥补,就让他从此离开了我……」他缓缓阖眼,「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二十年来从没为他做过任何事,甚至让他这辈子都在恨我……从头到尾,我都没资格做一个父亲。」
「不是!」我连忙摇头,眼眶却也同时红了,「大叔,不是这样的,其实逸光他都知道,他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早就原谅你了,也没有恨你,真的!」
他睁开眼睛。
「他曾经跟我说……他想要让你认同他,他一直为自己的梦想努力,就是希望可以得到你的肯定,能重拾你们父子的感情,他……」说到一半,喉咙就哽住,鼻头也酸了,「他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很辛苦……也很心疼你,心疼你这一生都在为家人拼命努力,从没有休息过。更心疼你是不是都不曾为自己活过?甚至没有快乐过……」
当眼泪还是不小心滑下,大叔的愕然神情也瞬间变得清晰。
「逸光没有恨你,他很爱你,真的很爱你。他希望能让你看到他梦想实现的那一刻,更希望有天可以在你面前,亲口唱歌给你听……」
语落,他几乎傻住了,一时之间没说半句话。我赶紧收起激动情绪,也立刻擦掉眼泪,但大叔仍是诧异的看着我,像是不敢置信的样子。
「逸光……」顿了顿,他开口︰「那孩子,真的这样说?」
我点头,用力点头。
他又呆了一会儿,最後将视线转回前方的歌手,他刚好表演结束,每个听众都替他掌声,他便点头对大家微笑说谢谢,这时大叔也垂下了头,将脸埋入右手手心。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肩膀因不时深呼吸而缓缓起伏着。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才抬起头来,却已不见任何异样,那双眼睛也再度变回原先的深沉,静得彷佛没有半点涟漪。
「……回去吧,时间不早了。」看了眼手表後,他起身,声音里也听不出异状。
相较於大叔的稳重冷静,忍不住又哭的我反而显得沉不住气,不禁尴尬的赶紧揉揉眼睛拍拍脸,想让自己振作点,以免又继续在他面前失态。当他送我到捷运站後,仍不忘叮咛︰「早点回家,别在外头待太晚。」
「好,大叔你也早点回家休息,难得今天提早回来,就好好睡一觉,不要再熬夜工作了喔。」
「嗯。」
「今天很抱歉,又跑到你家打扰,也谢谢你请我吃晚餐……」我咽咽口水,「如果我……因为像今天这样直接到大叔家去,让你觉得困扰或是不方便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钥匙我会——」
「我不会跟你要回钥匙。」他淡淡一笑,「我说过了,我相信你,而且也不会觉得困扰。」
我愣住。
「谢谢你告诉我逸光的事,也很抱歉让你听见我的牢骚。」他沉沉说︰「没事了,路上小心点。」
大叔转身离开後,我仍站在原地看着他。
高挑的身影,步伐却沉重,不像从前那样总是健步如飞,而那个背影,看起来也是如此落寞……
我握紧包包,下一秒立刻追上去大喊︰「大叔!」
他停下回头,见我急忙跑过去,不禁纳闷。「怎麽了?」
「那个……」我顿时失措,甚至因紧张而结巴︰「如果大叔还想发牢骚的话……我、我愿意听的!」
「什麽?」他一愣。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叔你心情不好,想要找个人说话……不管是什麽,什麽时候,我都会听的。」我声音微颤,口气却坚定︰「我会听你说话的!」
最後一句,我说得特别大声。
路人纷纷从身边走过,只有我们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将近一分钟的时间都没人出声。
四周明明是那样的吵杂,但在对上那双幽深眼睛的这一刻,我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到连呼吸都微微急促,甚至最後也失去继续凝视那双眸的勇气。因为冲动而说出口的这句话,我不知道大叔听了会有什麽感觉,也不敢去想,只能低头让脸上的温度冷却下来。
最後,头顶上传来一股重量。
当我抬头,大叔已将手移开,那双看不出心思的眼,仍是沉静。
「谢谢。」
他嘴角微勾,却不像在笑。
若当时的我,可以从他的眼里看见什麽,也许就能稍微察觉到他的情绪以及想法。
可是我看不见。
我什麽都看不见,即便大叔已不再对我抱持生疏的态度,甚至肯让我接近他,我却还是觉得离他好远好远,尤其在发现自己已经对他有一股莫名依赖,这种感觉就越深。对逸光的思念,对学长的逃避,让那颗濒临崩溃,没有喘息空间的心,只想找到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
对我而言,那个屋子,那个有大叔在的地方,就是我想栖息的地方。不管是暂时还是长久,此刻的我都不想再被任何人的声音束缚住,只想随着内心的声音将它放逐。
最後,它找到了大叔。
当有一天伤口不再那麽深了,不再那麽痛了,也许它会离开,但这一刻我无法去想以後,因为我只能听到它不断说,它需要他!
我希望有一天,大叔也能对我敞开心房。
也许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孩子,无法替他分担什麽,但至少可以听他说话,即便只有一点点,我也想减轻他心中的压力,希望可以看到他开心的笑,就算知道自己有天又将一无所有,我也不会放弃,因为我想要珍惜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到那天来临前,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可以承受,也可以忍耐。
所以,只要现在就好了。
只要现在,让我可以陪在这个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