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语莲躺在严家客房的柔软床垫上,迟迟无法入眠,视线胶着在被她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那种对於将来沉甸甸又茫茫然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她刚刚才打了一通电话回家,告诉妈妈她目前一切都好,无须挂念。而妈妈说话的语气也仍旧充满着无尽的包容与关怀。
然而,她心里却清楚得很,那种用来粉饰太平的说法只是一种多余的、彼此心知的谎言。或许,距离让妈妈真正对她放心的那一天,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吧……
尽管上次姐在电话中说得很不好听,但她其实也知道姐是对的,正因为她总是无法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安稳平顺,所以才特别令人担心。
「啊!叶语莲呀叶语莲,你怎麽可以把日子过得这麽窝囊!」她猛地坐起身,用力甩了甩头,无奈却甩不掉那些悲观消极的想法。
不管怎麽说,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光是唉声叹气也无法改变什麽。
对了,她房间的隔壁就是书房,去找本书来啃吧。说不定读得累了,就自然而然地坠入梦乡,最起码她可以在梦里暂时呼吸到自由无忧的清新空气。
她打定主意後下了床,趿着拖鞋踏进书房。因为不想张扬,所以她没有按下房间的日光灯按钮,而是藉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扭亮书桌上的小台灯。
哪知她抬头张望四周,当场傻眼了――
「哇……天哪!」除了掩嘴惊呼,她实在发不出其他声音来。
这间书房除了开窗的那面墙壁之外,其余三面都是与天花板齐高的双层滑动书架,里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简直可以媲美小型图书馆。
叶语莲自从大学毕业之後,就忙着在不好不坏的工作场域上拼命奔波;每到放假日,她几乎累得只想瘫在床上,一直睡到世界末日。
要想像学生时代那样,一个人坐下来,悠闲地喝一杯咖啡、听一首歌、读一本书,简直就是一种奢侈的幻想。
她怔怔地站在其中一面书墙前,浏览了好一会儿。最後,目光的焦点落到了那本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那是她大学时代最爱的小说。
她毫不犹豫地取下那本书,在书桌旁那张附有椅垫的藤椅坐下,如获至宝地一点一滴重温最初阅读它时的感动。
她渐渐沉迷其中,连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早已来到书房门前,都毫无所觉。
严文勳的房间就在书房的另一侧,他正想上楼去看看梓棋睡得如何,却被那道从书房门缝底下溢出的光线拉住了脚步。
这麽晚了,会是谁?梓棋这时候通常已经入睡,那麽……是她?
他默不作声地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那个窝在藤椅里看书的纤巧身影立即应入眼连,果然印证了他的推测。
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
她放下了白天束在脑後的发髻,他这才看清她原来拥有一头乌亮的发丝,此刻就摆脱拘束地披泻在她肩上,衬得一张秀丽的脸庞格外白晰。
如此近距离地、毫无戒心地欣赏一个女人安静的美丽,一时间,他竟看得有些痴了,无法移动分毫。
就这样吧,别去打扰她。他心里有一道声音这麽告诉自己。彷佛只要从他的喉间发出一个音节,便会破坏此时此刻难得的美景。
时光静悄悄地溜逝而过,当月光的足尖移到叶语莲脸上时,她的眼睛开始有些发涩,正想举起手来按摩一下时,眼角余光却瞥到了默默伫立在门口的那个人。
「啊!」这一瞥让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连忙跳了起来,搁置在膝上的书也应声掉落在她脚边。
「抱歉,我好像吓到你了。」严文勳歉然一笑。
他本来在十分钟前就想离去,可是又在一种「没关系,再多待几秒就好」的莫名迟疑之中,定定地站在原处,没想到最後还是给她看见了。
「呃……我、我……」叶语莲有些心急地想解释这一切,可事出突然,她愈想说话,就愈是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急得她只能以上齿咬住下唇,手足无措地「罚站」。
真是糟糕!她没有事先知会意声就擅自跑进书房随便翻书,会不会惹得他不高兴呢?她心下着慌地暗忖着。
严文勳凝视着她着慌的模样,唇角不禁上扬。他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如此自然而然地做出这麽可爱的举动,并且发现她似乎很容易脸红。
「你在看什麽?」严浩勳走近她身边,弯下身,捡起遗落在地上的那本书。
看见书名,他也有些恍神,这本《生活在他方》是她给予他的最终馈赠。
自从她离开之後,他有好几年都缺乏重新翻阅它的勇气,甚至只要看上封面一眼,心头都会涌上一阵难以割舍的痛楚……但随着时日渐久,他也慢慢地淡忘了,甚至记忆中她的脸庞都有些模糊起来……
「对、对不起,严大哥。」叶语莲闻到他身上透出来的淡淡茶香,心神顿时神奇地安宁下来,总算拾回了说话的能力,「我因为睡不着,所以就……就……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给外人进来,我以後就不会再乱闯。」
「你居然在看这本书……」严浩勳好像没听见她叨叨絮絮的道歉,一出口就是这麽一句令她摸不着头绪的话。
叶语莲一听更觉得惶恐了,「严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很爱这本小说,所以就忍不住拿来看,你──」
「算了,无所谓……都过去了,她早就不在了……」严文勳像是叹息似的喃喃自语。
他仔细而慎重地重新翻开书首的空白扉页,那里有一行字迹娟秀的陈旧文字。当他修长的指尖触上那行深蓝色的笔迹时,心底隐隐约约传出一阵难以察觉的颤抖,稍显落寞的眼神里顿时泛出了不无留恋的神采。
「……『她』?」叶语莲重复了一次那个关键字眼。
不知怎的,她首先联想到的是一个面目不清的女子,这是她的直觉。
「这本书是……你的好朋友送给你吗?」她谨慎而小心翼翼地斟酌字眼。
「是啊,曾经很好……」那份情感甚至深刻得渗入骨髓。但也因为如此,在分别的时刻来临时,也就格外蚀心刻骨,令人疼痛得几近麻木无感。
蓦然间,叶语莲无语了。她发现严文勳悬在唇边的那抹苦笑,竟然挟带着无止尽的晦涩。
那是一种看了会令人心碎的寂寞眼神,让她不忍多瞧一眼,也不敢再多问一句:「她是谁?」既然他都说是「曾经」,她就该识相地保持缄默,不能再揭疮疤。
严文勳也留意到自己显然失态了,便迅速回复平日的理智,再次阖上书;与此同时,也换上了另一种客套却淡漠的表情。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反正原主人已经不可能会介意了,「我也很少看它。」
「呃……那怎麽好意思?……谢谢。」叶语莲接过书,只能生涩地道谢。除此之外,她不晓得还能说什麽。
她隐隐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与他深藏心底的秘密险险擦身而过,好不容易他愿意给自己台阶下,白痴才会继续穷追猛打。
「以後你如果想看书,随时欢迎你到书房来。」严文勳有些僵硬地背转过身,在踏出书房之际,丢下一句漠然的招呼:「夜深了,晚安。」
「晚安……」
叶语莲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因为他那转瞬间变得冰冷的态度,让她觉得任何话语都会在离他三尺之处冻成寒冰,而後粉碎一地。
为什麽一个前一刻那麽温柔有礼的绅士,下一秒就变了个人,竟是冷漠得令人畏惧?
叶语莲杵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总觉得捧在手上的书犹如千斤大石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