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忘记究竟是什麽时候学会吸菸,又是在什麽时候渐渐对它上瘾的,或许只是意外地接触到罢了。
不论是哪种厂牌的菸,对我来说味道都不怎麽样,原初最先的想法很简单,只有一个——再抽一次看看吧,也许说不定哪天就能嚐到那种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好味道。很糜烂的想法,对吧?
「是有这麽一点。」小丰往往唇角带笑地回应我。
下意识地将视线朝左边投望过去,却再见不到那张熟悉的脸,感到有些落寞。因为太习惯了,所以理所当然地忘了会有失去的一天。
就连遇见她,也是一场意外。
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她这麽一个人存在着。
那天是性别教育的通识课期末考,第一节的下课钟声还没响起,我就匆匆交卷,照例闪到教室外的露天走廊偷偷抽烟,心里盘算着以後是不是还要到老禾那里去。
一想起老禾和那支未能真正完成的舞,我的右脚脚踝又是一阵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小丰。
这是我和她相识的开始。
「喂,同学,刚刚你第一个交卷,那麽难的题目你都会写吗?」她看见我在抽烟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一脸好奇。
我摇摇头,还有点礼貌地回道:「随便写写,最後那题完全没概念,不会写就只好空着啦。」
「那题占二十分喔!」
「反正我一定会及格,不差那二十分。」
「你这麽有自信啊?」
「你难道没有吗?」我反问她,然後再大口地吸上一口菸。
「呵呵,你这人讲话还真直接。你抽的是XX的菸吧?」她忽然问我。
我倒有些讶异,看不出来白净高挑的她会知道这方面的事。
「嗯,最近才换这个牌子的,之前是抽XX。要不要来一根?」
「谢谢,」她挺大方地接过我递给她的那根菸,在我为她点火之前用她自己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上了火,「为什麽要换牌子?XX的味道不是比较浓烈吗?」
「朋友推荐的呀。」我随口敷衍道,心想这人怎麽这麽爱追根究底?做出任何选择不一定都要有理由吧。
「喔。」她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认真地抽起菸来。
有好一阵子我们都在沉默中吞云吐雾,好像只有抽菸这件事才是目前的最重要任务。
「你知道期末报告什麽时候交吗?」她菸抽到一半,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大概是六月初左右吧。」我想了一下,不很确定地说道。
「大概?你确定你真的有来听课吗?」
「那你知道吗?」我耸耸肩,弹掉菸灰。
「就是不清楚,所以才想找人问一下。」
「原来你也不知道嘛。」
「什麽话呀,起码我上课的时候不会神游,要不是位置坐在太後面的话……」
「坐在最後面很好啊,打瞌睡或是做其他小动作也不会马上被发现。」
「难说,愈危险的地方就是愈安全的地方,老师都不点前面的人回答问题。」
我就是那些固定坐在教室前三排、极少被老师点到的人之一。
「又没有人叫你一定要坐哪里。」
「没办法啊,这堂课太热门了,每次我到教室来的时候,前面的位置都已经被占走了。」
很刚巧地,我每次总是可以很顺利地坐到前三排。
「你要我顺便帮你占位子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忽然善心大发。
「哦,那就谢啦。」
「不客气。」手中的菸已抽到尽头,我语音含糊地说道。
「下次请你抽**。」
「我现在已经不抽那一牌的菸了。」
「当面拒绝别人的好意未免太那个了吧?」
「我不喜欢那种味道。」
「OK!不要就算了,你真是怪人一个!」
「随你怎麽说。」我不介意那些不熟悉的人是怎麽看我的。
第一次的交谈就到此为止,我们抽完菸便各自背起背包走人。
我正要起步时才发现,似乎是以右脚为支点站得太久了点,脚踝及脚跟处开始感到酸麻和些微疼痛。
当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至於她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则是压根儿都没想过。而我也从未想过,为了一个人的离开而戒菸,会是一件多麽困难的事。
在我和立仪分手之後,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没有能力爱人,也没有资格接受被爱;但在我重新遇到小丰之後,让我觉得自己或许还有接触爱情的希望。
是的,那阵子小丰彷佛是专门前来救赎我的天使,她飞到我身边,对我说:「就算你已经堕落,你也尚未折翼,试着挥动你的双翅,飞向我这边。」
然而,或许是我本性难移的缘故,就是无法和一个固定的对象维持长久的稳定关系;我和小丰就是在这种千篇一律的老套回圈中宣告游戏结束,玩完了。
彼此渐渐不再联络已经将近半年的时间,我一直以为我和她的交情已经走到了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地,就像两个十分谈得来的朋友,分开了并无损於其间的友谊,再次相见依旧可以漫无边际地聊一些生活琐事……
直到那一天,我在便利商店前面看见小丰和一个不认识的男生状似亲密地走在一起,心里顿时一阵紧涩,连想要举起手来向她打个招呼都很为难,尤其在看见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的时候,我的力气似乎都被地心引力吸去了。
如果不是她就要走过我面前时,我们四目交接的那匆匆一瞥,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勉强挤出嘴角的微笑,道出那句好久不见。仅仅只是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竟是那麽难以平静地道出。
我和小丰的关系始终维持在好朋友的位置,我知道她是同志,她也知道我的性倾向摇摆不定;我们并不一定了解对方,但是我们能够理解彼此,这也是为什麽我们的个性天差地别,却还能凑在一块儿谈笑风生的原因。
其实这也没什麽呀,欲望本来就是流动不定的。这种认知适时地给了我一个效果不太大的安慰,但还是很难说服自己忘掉那个画面。
我不知道为什麽彼此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了,却还是会介意,而且是非常非常介意……其实还是放不掉吧?如果真的放下了,又怎会一直记得他们有说有笑的那一幕?我不承认这种情绪就叫做嫉妒,因为我没有资格。
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来说,我的种种关心与臆想无疑是太过僭越了。毕竟,我是她的谁呢?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搞清楚自己的定位。
很多时候,我宁可放任时间来稀释一切难解的问题,总以为时间过去,问题即使依然无法解决,也会逐渐变得柔软,比较容易接受。可是这一回,这招却不管用。
还是没有过去,我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去看它。这段时间,我一直卡在过不去又无法往前的日子里;只是,我一直说服自己,忘不掉的那些事终究会过去,正如那一天天流逝的日子。
然而,为何只要一回头,我就又看见二十一岁之前的自己站在那条走廊上,无助地朝两端的教室张望,不知所措?我花了许多时间思索这个问题,试图为自己找出一个合理又有说服力的答案,但依旧徒然无功。
每每在生活受挫、心情低落之时,我的眼前总会出现一个断翼天使窝在幽暗角落无声啜泣的错觉。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
直到一年多以後,我再次与小丰在街道上不期而遇;当时我已经毕业,并且顺利地找到一份杂志编辑助理的工作。我们俩看起来就像一对老朋友,大剌剌地站在人行道上闲聊起来。
我不知道为何还会有那种念念不忘的牵盼,割不去又放不下的滋味;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也许就像信仰某种宗教需要缘分,这样深深惦念着一个人也是一种独特的际遇;而原来我始终欠缺的便是一种完整的告别仪式,如果没有真正划下句点,我的心里就永远会有那麽一份期盼,一直不会落空,但是也不可能实现……也许我真正渴望的,不过就是彼此静静地牵着手,走一段不算太长的路。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却犹如天方夜谭般的妄想。
此时此刻,再度回首张望,那个即将二十一岁的女孩依然站在走廊中央;只是这一次,她的神情不再茫然而苍惶,步伐变得更从容,慢慢地走到石栏边,从三楼的空中眺望这座城市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