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一次造访这间陈旧的日式平房是在去年夏天,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章婕宁开始爱上了红砖庭院中的那股幽香,来自角落那丛久久未经修剪而向四处蔓生的曼陀罗,一朵朵貌似百合般盛开的饱满花苞隐隐透出诱人沉醉的香气。尤其是在夜晚,那香味犹如鸦片烟一般从原木地板悄悄潜入屋内,与人缱绻,她喜欢这种亲密无间却又无形无影的抚触,神秘且令人爱恋。
之後的一年,她之所以未曾断绝偶尔来这儿过夜的习惯,或许正是因为这株全身皆含剧毒的美丽之花的缘故。
她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曼陀罗的香气,让自己麻醉,遗忘所有堕落的污秽痕迹。
这里是老禾租赁的住处,虽然房子稍嫌老旧了点,但是地处郊区,每月租金便宜又僻静无人打扰,的确适合一个需要寂静以激发灵感的舞蹈家居住。
向晚的微风越过用以隔离外界的红砖墙,拂过了挂在日式拉门横梁上的雅致风铃,竹片敲在铜制铃身上,发出清脆轻盈的声响,为炎炎盛夏捎来一阵清凉。
她已将手机铃声调成震动,为的是不让吵杂的噪音扰乱她难得平静的内心,但从今天早上到现在,它却未见休止地间歇性发作,已经是第二十五通了,手机萤幕上来电显示都是同一个名字:立仪。
为避开一场势必令双方都难堪的争执,她选择单方面暂时地偃兵息鼓,她当然知道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但至少可以维持一阵子和平的假象吧。因此,她辗转逃来了这里。
这时,脑海中忽然闪现某任前女友曾经对她撂下的一句重话:「你最狠的地方就在於,你总是用彻底的绝望铲平了别人对你的怨忿。」
是这样子吗?她只是不喜欢活生生血刃一段曾经确确实实存在过的情感而已,如果真的无法避免,最後一定要分开的话,又何必走到那样难以承受的地步呢?
思及此,她无声地叹息,索性放下手中那本前几天才买下来的短篇小说集,实在无法闲适清静地继续阅读。背包里手机的震动频率三不五时就透过地板传来一阵阵让她心烦意乱的电波,从她赤裸的脚掌一路窜上她的身体直抵心脏,让她感到全身发麻极不舒坦。
这种情况实在很不妙。她开始厌恶并害怕起来,深深嗅到一股即将使她窒息的恐惧……
立仪对她的爱太浓太重,几乎快要压垮她了,濒临她已无法全然承受的临界点。因为要保护自己,所以选择避开过度裸露而导致自体燃烧的危险,这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本能反应吧?抑或是只有她过度敏感呢?她不知道该如何判准。
这时从门口玄关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老禾回来了。他手中似乎来提着购物用的塑胶袋,每走一步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渐渐靠近她了。
「婕宁?你什麽时候过来的?」老禾要穿过客厅走进厨房料理晚餐时,意外地发现她躺在地板上盯着庭院里的曼陀罗发愣。
听见他叫唤自己的声音,她才懒洋洋地侧转过身子,但仍旧是趴在地板上,抬起半低垂的眼眸看向他:「大概是中午吧。天气热,过来你这里躲太阳。」
老禾知道她在瞎掰胡诌,但还是放下了塑胶袋,在她身边坐下,责备中带着点宽容地问她:「你已经两个礼拜没来舞蹈教室练舞了,你还记得自己是主角吗?」
下个月即将在新竹市立演艺厅上演的《蝴蝶夫人之歌》,是禾钧从美国学舞归来後,用了将近一年时间才编出来的第一出现代舞剧,而创作灵感的关键来源便是他的小情人――章婕宁。
「就让我放几天假,不行吗?」她百无聊赖地调转开目光,不再看他,「一见面就秋後算帐,真是够现实也够扫兴的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谁,才会有这出现代舞剧的诞生哦?」
听她这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的说话语气,他那紧绷而刚毅的脸部线条便自然而然地柔化许多,再不满的情绪也跟着放松下来,就是没办法认真地与她计较,要生气也生气不起来。
「哎!真是受不了你这种脾气!我真不该老是让你为所欲为的。」他怜惜而宠溺地轻抚着她秀丽的脸庞。
两年前她来向他学舞的时候,就是这麽一副率性而为的洒脱姿态,这种与生俱来的性格反映在她不受拘束的飞扬舞姿上。
「这不是你要让或不让的问题,我就是这样个性的人,我想怎麽做就怎麽做,谁也管不着,我也不给管。想要干涉我的人生,等到宇宙全部毁灭那一天吧。」
「你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纯粹是你的错觉。老禾,你真的老了喔,愈来愈罗唆了。」她调侃他。
「你的嘴巴也愈来愈刻薄了,我得教会你学着收敛一点。」他说完就俯下头去想要吻她。
婕宁却眼明手快地随手抓起搁在身侧的那本小说集,往他结实的胸膛上砸去。
「这是什麽东西?」禾钧的注意力被这个不受欢迎的「异物」给拉了过去,他拿起书来端详一番,「《单身男子的公寓》,作者陈允佑……这是什麽?」
「一本小说集呀,专门教像你这种有了一定年纪还不肯学乖的男人如何适应寂寞难耐的单身生活,拿去好好看一看吧!在舞蹈世界里,你可以尽情狂野,也可以无限放肆;但在现实生活中,最好还是斯文一点比较好。」她伶牙俐齿地回嘴道,微笑地坐起身来,稍稍推开他。
「啧!真是浪费时间。这个作者我连听都没听过,我看了一下这本书封底的介绍,他也只是一个新人作家,我可看不出来有任何读它的必要。大概只有你们这些读中文系的人才有这种雅兴吧。」
「呵,是呀!你连夏目漱石或是赫塞•赫曼都不知道,又怎麽会晓得其他作家?」
「够了,婕宁!少对我说教了。我承认我才疏学浅总行了吧?对我来说,这种每天都会在书店书架上陈列的一大堆某某作家小说集实在太多了,我没时间也没兴趣知道他们的脑子里在想些什麽。」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哪天我也成为这些作家的其中之一,你对我写的书也是一样不感兴趣罗?我这下子知道了。」
「你当然不一样!只有你是特别的例外,好吗?我说不过你,现在投降了行不行?」禾均实在拿她没辄,想靠近一点拥抱她。
「我肚子饿了,今天晚餐吃什麽?」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她再次不着痕迹地挡开了他的怀抱,走过去看塑胶袋中装了哪些食材。
禾钧只能暗自叹息,说:「我买了一些蔬菜和海鲜,准备煮火锅吃。」
「有没有搞错啊?夏天还吃火锅?」
「我就是喜欢,怎样?」他也学她平日说话的调调,「这都是一些清淡的食物,夏天吃也不会上火。我看,就在客厅煮来吃好了,外面有风吹进来,比较凉快。」
「也好,反正我也好久没吃火锅了。」
他们俩一齐动手,在客厅中央的和式原桌上架置了小型瓦斯炉,煮滚了锅内的高汤,将新鲜美味的食材一一放入;彼此没有太多的话语,一边大快朵颐地享用佳肴,一边任由电视节目频道的各种声音流泄在安谧的恬静空间中。
火锅热气蒸腾,禾钧索性将穿在上身的T-shirt脱了下来,露出因长年练舞而显得精瘦的体格与好看的肌理。
「婕宁,你知道吗?这出现代舞剧不只在全台有三场的现场巡回演出,还会在电视上播出喔。」他满得意地对她说起这件事。
「咦?为什麽?」
「我也是在两个星期前才接到电视公司公关部打来的电话,据说是要办一个全国艺术欣赏季的活动,想要结合绘画、音乐和舞蹈等艺术,所以联络到我,希望邀请我们韵协舞团一起共襄盛举。」
「然後你就答应了?」
「对啊!这是让我的舞蹈在台湾一举成名的大好机会。」
「呵!听起来真像一个热衷於权力和名利的狂热份子。」她冷笑道,吃下一口虾子。
「我不认为这样有什麽不好,如果顺利的话,连你也会成为舞蹈界备受注目的明日之星。」
「那也是『顺利的话』。我对成名成家没兴趣,反而嫌麻烦,因为接下来就会产生一连串让你应接不暇的连锁效应。」
「不管怎样,乐观一点吧!我相信这件事利多於弊。」
「随你怎麽想,这跟我没关系。」她压根儿打从心底觉得这种「相信」全是狗屁。最近几天,她心里始终盘旋着一股不祥的预感,随着公演将近而愈趋强烈;但她缄默不语,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他们用过晚餐之後,收拾好餐具、厨余,天色尚早,昏黄的天空满布丰富多变的彩霞。
她沉默地靠坐在拉门的边框上,凝望着空中的某一点,不知在思量些什麽。
禾钧盯着她优美的侧脸轮廓,静静地看了半晌,然後渐渐接近她;由於她没有再拒绝或抵抗,他便像是获得默许一般,进一步贴向她的躯体,渴望地轻含住她那小巧圆润犹如珍珠的耳垂,吸舔并挑逗,双手也顺势向下爱抚她波棱起伏的曼妙身形,解开她上衣的钮扣及长裙的拉链。
但,当他饱含热情的唇舌一路向下吻到她雪白细致的颈肩处时,全身却倏地僵了一下――此时映照在他的慾望眼瞳之中的,竟是一块淤血尚未完全散尽的咬痕,画面如此鲜明而令人怵目惊心。
「这个……是怎麽来的?」他的问句中渗透着强烈的质疑与忿忿不平。
「你自己也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别再问我。」她彷佛早就料到必定会出现这一刻,语气平静的近乎冷漠。
「你难道不晓得任何男人只要看见正在和自己亲热的女人身上,居然带着别人留下的痕迹,心里都会感到很不是滋味吗?」他很明显地露出浓烈的嫉妒和醋意,但他仍十分自制,没让这种情绪反应在自己正抚摸着她的手上。
「不只是男人,女人也一样。你不也有过类似的『前例』吗?」她不认为他有资格数落她的不是,他们是彼此彼此。
经她这麽一提醒,禾钧自然瞬间明白了,他现在应该退守到二人最初决定交往时达成的「共识」,不能过分地干涉对方的生活方式,彼此拥有的发言权都很有限。
他今年刚好四十岁,光是年龄就足足大她两倍,而且还是她的舞蹈老师;他也知道她的双性恋身分,早在他们暗中交往之前,她就已经有一个交往两年多的「女朋友」,所以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在诸多条件限制之下一种委曲求全的「协议」。
婕宁也很清楚他与房东太太――那个丧夫多年、女儿正在念大学的寡妇――有染的情事,他其实并不比她纯洁到哪里去。
他们都为对方发过誓,无论如何也绝不干预对方在感情生活上的行动自由。
「是你的『女朋友』吗?」禾钧勉强压抑住那股足以使他的内心爆炸的怒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难不成你觉得还有别人吗?」她则是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不愿多说。
「以後……别再让她对你这麽做!」他烦闷地说道。
「我没办法答应,这个要求太无理。我自己也没把握究竟和你们之中的哪一个会持续得比较久。」
「婕宁!」他恼怒地以狂烈的吻封缄她那些具有强大杀伤力的话语,试图证明什麽似的。
在这记接近蛮横程度的强吻中,隐隐约约透露出他不知所措的孩子气。
等他稍微平复下来之後,她感觉到自己的双唇有些麻麻的,而且肿痛。
「老禾,你真是不懂得体贴呐!」她并不真的生气,只是略感忧虑地问他:「老禾,我想知道一件事――你该不会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我了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已不证自明,否则禾钧不会蓦地无言以对,只能以惊讶而惶然的眼神望着她。
「这可不是一桩好现象喔。违规的人,就等於输了筹码,而游戏一旦分出胜负之後也就结束了。老禾,你应该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才是呀。」
她的声音彷佛一下子被抽离开来,听在禾钧耳里显得极其遥远。
「不能一直进行下去吗?偶尔也会出现平手的状况吧?」
「问题是,太难……实在太难了。」不然她不会至今仍像一个流浪的波西米亚女子般四处流浪、漂泊,找不着一个足以安定心灵的落脚处。
「为什麽你一定要把爱情这件事想得这麽复杂?你告诉我为什麽啊!」
这天傍晚,禾钧已无法分辨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和她做爱,当他激动而粗暴地进入她的身体时,他才头一次愕然地发现她的神情竟是那样陌生,简直令他却步――那是一张感受不到丝毫快感,甚且是容受着某种极大痛楚的苍白脸庞。
平时他未曾刻意观察过她与他做爱时的表情,是否她在那些时候也像此刻一样痛苦地扭曲着?他不敢再往下想像,紧闭起双眼,盲目而冲动地凭藉着动物性的本能用力地挤迫着她,直到她终於再也受不了地尖叫了一声,昏厥在他怀里。
他微微喘息,端详她汗湿的脸庞,眉头紧蹙,原本红润的双唇因长时间紧抿着而褪去一层血色。他已记不清她在过程中是否曾经尖喊着要他住手,或者她是否有试着推开他、阻止他的侵犯?这个刹那,他忽然感到一阵名为悲伤的浪涛向他袭卷而来,将他彻底吞噬,但他却无力挣扎。
她从来不准他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带有专属气味的印记,为何唯独只有那个女孩可以?他之於她,究竟代表什麽意义呢?他只是一种无聊时刻的点缀或装饰吗?既然如此,那麽他也要她给予自己公平的对待!
他起身前去厨房拿来一把切水果的小刀,对准了她颈间的那块淤痕――他要彻底消除任何玷污了她的记号!
然而,就在即将下手的那一刻,他紧紧握住刀柄的右手却不知怎地大幅度颤抖起来,终究使他松开了手,亮晃晃的刀刃落在她颈边的地板上,反射着让他感到眩惑的寒冷光芒,刺痛着他的眼。
长久以来掩埋在乾涸沙漠之下的咸涩之泉,自他眼底一点一滴渗出,而後渐渐不受控制地大肆泛滥,滚烫的热泪流入原木地板的缝隙中,无声无息。
夜里的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曼陀罗香气,洁白而饱满的曼陀罗花苞在静谧月光的抚照下暗吐幽香,彷佛引诱着脆弱之人向下坠落的鸦片烟。